2024年01月02日 

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第08版:双溪

顺流而下

□ 杨 荻

大雪节气后一日,我独自去九峰水库。

南山有许多道深谷,像手指缝一样排列,清洌的溪水由南而北蜿蜒,流经金衢盆地,最后殊途同归汇入兰江。谷口大多筑坝拦水,灌溉田地,供人饮用。汤溪镇南的九峰水库,建成已十几年,最大坝高66.5米,总库容9805万立方米,坝址以上集雨面积120平方公里,常年碧水盈盈。今年冬天,因为开凿贯通东面金兰水库的涵洞,降低了20多米水位,很多以往淹没在水下的村落遗址、道路、农田又显露出来。

今年冬天温暖少雨,近日转阴,也不觉得清寒。擦过镇子,乡道在广阔的田畈间延伸,夹道的无患子满树金黄,落叶飒飒,从高空俯视宛如一条金色走廊。进入山谷,穿过隧洞,行驶在西面山腰,俯看库水,蜷缩在谷底,正常水位线下裸露出大片干燥的黄土坡。我在地图上看过,水库的形状像一条爬行的鳄鱼,南北跨度有5公里长。公路外侧扎着绿色防护网,且地势险峻。因此,我选择从库尾顺流而下。

在岭上村旧址,我停下来,沿着土路步行到溪畔。那儿有一座平桥,溪水清浅,倒映着白花花的天光,被水流分割出条条块块的沙渚,长满芭茅,茎秆举着雪白的芒花,在微凉的山风中轻轻摇曳。溪水的上游,杂树林子蓊郁,一片松林旁露出泥瓦房的一角,在它后面,山峦交错,一些阴郁的迷雾缠绕在山头。溪水的下游,东侧是枯黄的野草,靠着山麓有几丛杨树林,落光了叶子,西侧则是大片芦竹,一直绵延到远方的一座小山。

因为地势相对开阔、平缓,岭上村原是这条山垄里的大村、岭上乡政府驻地,有400多户900余人。早年,穿村而过的公路两旁,挨着一排排土木结构房子,临街的用于开店经商,阁楼和厢房则住人。一条引水渠从南至北贯穿全村,便于村民洗濯。村子还有古老的章氏宗祠和大会堂。此外,还坐落着乡政府、食品店、卫生院、供销社、森工站、畜医站、信用社等机构以及一所小学。即便是山乡僻静小镇,每到清晨或黄昏,炊烟四起,笼罩谷地,人语喧阗,脚步纷沓,也算得上一方热土。但是,仅仅过了十多年,已看不出人居的丝毫痕迹。大自然拥有一支千军万马的绿色军队,在人们撤离之后马上占领了任何空白地带。我在草丛里寻寻觅觅,却找不到哪怕一块残砖,由此想起现代作家陆蠡说过,每一块土地都有它的历史。这历史,当其中的人物消失之后,就坠入一种暗黑里,令人不能捉摸。后人望着这段历史或故事,就如向一个黑洞窥视,什么都不见,心里便有一种恐惧和神秘的感觉。

我怀着迷茫和枨触走过水泥桥,在松林旁向着一片芭茅丛杂的荒地眺望。这里原先也有一座村落,与岭上村隔水相望,现在同样没了任何遗迹,一群麻雀聒噪着落在里面,那是它们的家园。远山蓝色的弧线在背后起伏,或浓或淡的山色,梦幻般的迷蒙,恰似东山魁夷的一幅作品。我回到溪边,不远处一株孤零零的水柳,已有近百年的树龄。它卓立在溪滩上,粗矮的树干只有一人多高,似乎被雷殛过,抽出的新枝长到拳头粗细,一根分枝又已枯死。为了抵御大水的侵蚀,人们用石头将它围了起来,它是这片土地上最年长的老者了。关于它,肯定有着一些我所不知的传说。

在水泥桥和防护网的空隙间,一个戴着防风帽和眼镜的干瘪老头手持竹竿,正赶着五六头黄牛从芦竹丛中钻出来。原来,苍莽无际的芦竹林里隐藏着原先的公路,只是已经残缺不全。一蓬蓬的芦竹旺盛生长,年复一年拓展着领地,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它们茂密的枝干弯曲着,形成一个个隧洞,人可以钻到隐秘的深处。它们修长的叶子青黄相接,芦穗如矛刺向天空。穿过这片密密丛丛的幽境,荒凉的乱石滩显现出来。狗牙根枯黄的草丛像给大地披上一层厚厚的毡毯,踩上去很绵软,一些黑黝黝的石头散卧其上。在一处坡地上,矗立着两棵柳树,它们的树干靠在一起,像一对搀扶的夫妻,有的柳枝已被大风摧折,挂了下来。在它们身边,溪水淌过岩板,散成数股,哗哗作响,在空谷里浮荡。下游不远,一座自西向东突入溪谷的小山阻挡了溪水,使得它曲折向东,而山脚则被淘出一泓深潭。

这个季节,溪流里已没有游鱼的影子,它们可能顺流而下游弋到温暖的湖底,也可能藏身于水草密集的地方或者枯树的根部,反正溪水显得索然。这时候,从远处山麓的密林里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那是成千上万的麻雀正在集会,仿佛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我的前面出现了两条路。一条经过小山的垭口,另一条则顺着石潭上面的水渠绕过山去,我选择了后一条。水渠是块石砌的,已经废弃,估计潭边曾有座排灌站,将水提上来灌溉山后的田地。转过山丘,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河湾,满目枯黄的野草,点缀着一些乌桕树,有的孤独一棵,有的则是一片林子,都落光了红叶,乌黑的果壳开裂,露出玉白色的乌桕籽。我在童年捡拾过乌桕籽,一个冬天的积攒,卖了八角三分钱,那是人生的第一笔财富,现在这些籽粒自生自落。穿过乌桕林,我看清了脚下原来是广袤的农田,高高低低,溪石砌成的田磡依然十分完好。

视野里一片萧索,但我相信,在我的肉眼无法洞悉的地下,冬眠着蛇类、青蛙、獾和地鼠,还有其他活物。在我生活的领域里,很少能够涉足荒野了。今天,荒野已退缩到世界的角落,成为无用之地,我们所关注的只是钢筋和混凝土构造的世界,以及一小块手机屏幕。但是,对一个性情敏感的人来说,置身荒野是一种陌生的精神体验,我渐渐感到了恬适和自在,觉得自己融入了这片荒原,成为它的一部分。山东作家张炜说过,荒野代表了孤独,一个人一旦接近它并进入它,长时间告别同类去跋涉,就开始了天地间的独来独往,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要与陌生的万物、与时间、与未知展开一场对话。

我继续向着下游漫游,走过田塍爬上东面那条残剩的公路。路面散落着牛粪,已被芒杆草逐步蚕食,变得狭窄,可以想见,若干年后它将完全消失。走了一段,路就断了,地势也忽然变低,成为扇形的湿地,原来这儿就是水库的库尾。溪水从东面山麓拐回来,已经变得开阔,绕着一块平坦的洲渚流淌,岸边遗落着尼龙编织的渔网。因为地势卑湿,地面长着茸茸的细草,远看一片黄绿,一些牛羊的蹄印也出现了,有的坑洞里积着水。然后,一座石桥出现了,它的造型很优美,有三个石拱桥洞,除了一些栏杆缺失,其他都还完好。桥头一块石碑显示1989年冬建成。这座石桥在正常的库容时被淹没在水下,现在露出了本来面目。但现在从它上面走过的,只有牧人了吧?

是的,我忽然看见了一个牧羊人,他仿佛从天而降,是我在库区唯一见到的人。他从东边山脚走向溪心一片茅草地,穿着红色的衣服,三四十岁的样子,在他后方,散落着近百只山羊,埋首吃草。我向他呼喊、挥手,但是他无动于衷,距离太远了。他又朝着上游走去,渐渐变成一个红点。

牧羊人是大地上的漫游者,像一个栉风沐雨的行吟诗人,在我心目中也是最孤独寂寞的人,常年忍受冷雨、寒风、日晒以及蚊虫的叮咬,他皮肤粗糙,因为沉默而拙于言辞。只不过,距离产生美,人们认为牧羊这一大地上古老的生存方式是浪漫的、诗意的。英国作家詹姆斯·里班克斯说:“人们对于牧羊人和牧民的生活存在一种诗意想象,认为他们过着一种天人合一、与世隔绝的生活。华兹华斯对这种想法很推崇,他根据自己的童年印象,为世人描绘了这么一幅景象:牧羊人带着他的狗独自待在山地牧场,与自然融为一体。”詹姆斯·里班克斯的《放牧人生——湖区故事》讲述的是自己在湖区一年四季的放牧生涯。他上过牛津大学,拥有历史硕士学位,也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担任过可持续发展旅游专家。但是,他最后选择回乡继承家族古老的职业,做个普通的牧羊人。他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别无所求。”“与家提供的归属感和意义相比,城市提供的潜在财富简直不值一提。”说到底,这个英国人是一个为自己的内心活着的人,他与土地保持着唇齿相依的亲密关系,他使我想起在瓦尔登湖畔沉思的梭罗。

我循着咕噜噜作响的溪水继续下行。有的河段,水流带走了平整的耕作层,露出底下的沙石,细小的沙子跟着流水滚动。我又发现了一座桥,石砌的五个桥墩,桥板只是四块水泥预制板拼凑的,后来又看到一座,都非常完好。与上游不同的是,溪边的田地因为经年的水淹,很多田磡已经坍塌,变成一堆堆乱石。湖水像大部队一样一夜退却,去得无影无踪,但是还有小股的水没有走掉,它们滞留在水洼、水塘和水窟,沉静无纹,默不作声,好像在反思和追忆。因为失水,那些田地开裂,形成纵横的沟沟壑壑,远看像大地的花纹。一些一年生草本植物,趁机在荒芜的大地上生长,比如蔊菜、菊叶香藜、通泉草、翼齿六棱菊,绿叶肥嫩,生机盎然。还有青灰色的鼠麴草,开着点点柠檬黄的小花。它们只有几个月的生活史,明年四月,这一方土地又将沉入深渊。

我不经意地抬头时,看见了优雅的白鹭,有时是单独的一只,像飘逸的隐士,落在水边的石头上,临水自照;有时是对飞的一双,如神仙眷侣,正在表演舞蹈,随后比翼飞向远处的山林。白鹭使得这片死沉沉的谷地灵动起来,也将我的目光引向邈远。

在一处伸入溪谷的山丘旁,我发现了一个依山面溪的村庄的遗址。它仿佛曾经被推土机推平,泥土里散落着碗底、碎瓦片、砖块,一些泥墙下的石砌屋基尚存,还有几级石阶。过一座桥,对面的坡地上也有人居的痕迹。

越往下游,两岸越加陡峭,可供耕作的田地也越少。溪谷沿着山势左右扭曲,也不断变得渊深。绕过几个大弯之后,我看见了剩余的库水,浅浅地盛在底部,岸边积着很厚的淤泥。沉没水里的泥石路显现出来,我通过它过了湖水。以前像一片树叶浮在湖面的小岛,现在完整地露出底细,是一座鲇鱼状的孤山,坡面上几座砖砌的墓穴没有倒塌,墓室洞开,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眶。更多的村落遗址水落石出,有的人家小院的矮土墙依然完整,有的田畴里还歪着两只硕大的陶缸,高处坡地上的山塘和堰渠也重见天日。那些曾被淹在水底的灌木,光秃秃的枝干如同朽骨一般,一拗就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

在一个叫安门岭的地方,曾经有三个村落,分布在岭的南北和溪的两岸。我沿着废弃了的公路翻过山岭,下行,横过层叠的梯田,绕到一个叫章村的村落遗址。它位于水边山麓,过去是山里外运竹筏和木排的停歇之地,如今,一部分露出水面,一部分还沉浸在水下,我看见两堵泥墙和棕榈树干立在波浪之中,这是一种暗示:幽暗的水中还有一些谜底。露出水面的那块台地,以前生活着几十户人家。我在上面随意走动。开裂的淤泥上倾侧着一只甏和坛子,边上是一堆码放的瓦片。墙基和石阶依然可以辨识。一口水井蓄着清泉,扔下一颗石子,发出“嗵”的闷响,估计三米多深。它的井圈浑圆,是用整块的大石凿出来的,很精致。在屋址的边上,生长过一片桑林和竹林,以及一些果树,现在林立着标本一般的枯枝朽木。这一方死亡之地没有一抹绿色,无限凄凉。在台地边缘,一条石块铺设的台阶向下陡峭地通往水边。而村旁的坡地上,随处可见白骨般的树桩,裸露的树根还像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泥土。

午后的风淅淅地吹着,推波助澜,湖水吞吐着泥岸,冲刷着贴近水面的田磡,发出动荡不安的响动,近岸的湖水因此变得混浊。湖水退却,仿佛揭开一个真相,让人们得以回顾往昔的岁月。只是,又能看到什么呢?废墟是让人感伤的,一座数百年的村庄也罢,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涯也罢,其实最后留下的只是空无。而时光是另一场洪流,它会带走一切,包括墓穴里的死者。

恰如佛经偈语所说的,本来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