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彬

一

黄宾虹有一首《金华雅岩村华藏寺图诗》：

“荒山古刹千余年，树枝凋疏景物迁。洗钵一泓泉水冷，唪经几辈法灯传。严君拜谒肃幢下，慈母献花礼佛前。泡影人间无助相，思亲泣涕空涟涟。”

诗后有小注，大意是这座华藏寺离雅岩村大概一里多路，他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拜佛，现在父母都不在了，这里成了他的思亲地，他非常想念他们。

“距雅岩村一里许，有华藏寺，创建于唐。余幼时，先君先慈数挈同礼佛。竹林阴翳，景状殊胜。今古佛下龛，罗汉化去，非复往昔。先君辞世二十三年，而先慈于今正复弃养矣！人世变幻如此。”

二

此诗初见于黄宾虹的女婿赵志钧先生所作的《画家黄宾虹年谱》，后入《宾虹诗草》。

不过，仔细寻找它的源头，发现最早著录它的其实是1982年浙江美术学院学报《新美术》第4期上的一篇文章。此文题为《黑与白——谈黄宾虹的几幅山水画》，作者李蒂。该文主要是谈黑龙江博物馆珍藏的一批黄宾虹作品的。在谈到其中一件名为《忆家乡》的作品时，附录了此诗。

需要指出的是此文中两处有误，一是把黄宾虹幼年生活的地方搞错了，金华误成了歙县；二是创作年代也错了，根据小注，此图与诗的时间坐标有两个：一是黄宾虹父亲谢世后的第23年，二是他母亲谢世的当年。

这两个年份有点“打架”。按后来各家编的黄宾虹年谱，黄宾虹父亲黄定华逝世于1894年，黄宾虹母亲方氏逝世于1910年，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隔23年。是黄宾虹当初自己笔下有误，还是后来各家失考，其间原因值得思考。

另外，赵志钧把它定为1917年所作，也不对，这是简单把黄宾虹父亲逝世的年份与文中的时差相加了。实际上，这两个坐标里，恐怕比较准确的还是后面那个。当年所发生的事情，跟母亲相关，他怎么可能搞错？

这是至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则描述黄宾虹幼年时期与父母在金华生活的资料，弥足珍贵。

三

那么，这个金华雅岩村华藏寺在哪儿呢？

以往的论者从未指出。赵志钧上世纪80年代时为了寻访黄宾虹的史料专门到过金华，他也没弄清楚。

巧的是，笔者一见此诗，马上就直觉它应该指的是位于今金东区塘雅镇附近的旧“法藏寺”。这里离金义快速路不远，从金义快速路看过去，它有一个明显的标志，“横塘水库”的大坝。这座寺庙的遗址，就在大坝西面塘雅到曹宅的老公路的下方。笔者在上世纪90年代初曾在这附近的塘雅中学插班学过两年美术，对这一带的情况非常的熟悉。知道当年在附近的老百姓口中，我们的读书地点就叫“法藏寺”。

至于“雅岩”则很有可能是指离它一里多路的，横塘水库大坝东面下方的“雅河”村，这里离黄宾虹的老师之一黄济川的家也很近，大约只有三四里。在他老先生的笔下，金华的地名总是以虚虚实实的方式出现的，这里面可能会有方音混淆的缘故，也有可能是老年失忆，不可当真。

光绪《金华县志·寺观》：“法藏寺，在县东三十里横塘外，旧名机山。唐神楷法师建。”确为唐刹。

四

那么，这座法藏寺后来怎么又消失了呢？

据金东区教育文化体育局编《金东区文物古建筑精粹》所记，1933年，国家处于内忧外患局势下，国民党政府为了实现所谓“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的梦想，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陈布雷邀请北京大学农学院教授、著名土壤学专家蓝梦九在浙江专门创办一所农业学校，以服务于当时的农业生产，提高国力。

蓝梦九又称蓝瑾，他到任立即着手谋划，选中了今塘雅镇横塘水库之东，旧名“机山”的一块土坡之下兴建校园。这里北靠巍巍北山，南望滔滔婺江，近处一片长畈中有千亩良田，真是一个发展教学与实践的好地方。

同时，更关键的是，此处离新建成的杭江铁路，只有几百米的距离，边上三里就有一个“对头山车站”，这样的交通条件在当年来说真时绝无仅有的了。不仅师生来往方便，连一些大型器械也可以顺利运达。在这样的地方，建一所大型的专门学校，正合适。

杭江铁路就是后来的浙赣线。建好的学校名为“浙江省立实验农业学校”。这所学校的规模在今日看来也属庞大与非凡。

它占地面积宽广，整个校园825亩，建筑面积22590平方米。校内除行政楼、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大礼堂、田径场、学生宿舍、食堂等常规建筑设施外，还附属有植物园、畜牧场、兽医室、气象观测场、粮仓、石印工场、邮政所等，边上还有座机山小学。完全是如今一所本科院校的设置。

校内环境优美，有溪流有湖泊。溪名玉壶溪，湖名小西湖，边上遍植绿树，课余时师生徜徉其间，风景美不胜收。其校歌描摹得好：

机山之上，松桧苍苍。机山之下，阡陌相望。

爰集多士，课兹农桑。成城众志，麦秀稻黄。

力耕不苦，夕返牛羊。耕耘之乐，乐及四方。

前程无限，旭日光芒。相期努力，吾侪莫忘。

而法藏寺，正是它在建校之初依赖和改建的校舍。

五

关于这个过程，曾任该校校长的卞贻牟等人有这样的回忆：

“法藏寺是一座古寺。寺的建筑随山势逐级而上，正殿三进，两廊僧房斋堂联拱。建校之后，师生一起动手，大加扩建。将左右厢房及第一进改建为教室、办公室、图书馆、仪器室，将中后进改建学生寝室。新建大膳厅、厨房、教师宿舍、操场。又将塘南小山推平，建造“农社”，设立农民茶室、阅览室、医院、消费合作社，派学生值勤，供农民憩息，进行农业推广。1935年又落成凹字形的新教室和办公室，以及学生新寝室，校舍不断趋于完善。”（见1989年《金华文史资料》第五辑“教育专辑”）

从此，黄宾虹的思亲地便不存在了，这也许是他后来几次回金华不再来此处的原因。

卞贻牟等回忆中的农校最早的教学区域“凹字形”教学楼，即旧法藏寺所在。

六

“浙江省立实验农业学校”办学成绩卓著，其第一届毕业生中有一人为郑重，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副部长，为新中国的农业事业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2002年1月去世。在他的《我的人生轨迹》一书中，对于法藏寺与初创时期的“农校”的风貌也有非常详细的回忆。

1949年后，“浙江省立实验农业学校”犹存，它几经更迭后，最后变成了金华职业技术学院的农学院，继续发挥它在教育战线上的作用。而它在“法藏寺”的原址，后来又有过“金华县委党校”“金华五七干校”“金华寿生酒厂”“塘雅中学”等多家单位。

如笔者曾就读的塘雅中学教学楼，据说是原来“浙江省立实验农业学校”的教学楼，而笔者曾住宿的一排排青砖的学生宿舍，则是当年的“乾卦形”教师宿舍。与此相对的是更靠近法藏寺遗址的好几幢“坤卦形”学生宿舍，这可是当年我们想不到的。

在写作此文时，为拍几张照片，笔者还特地跑了一趟该校老校园，这里和30年前没什么变化。基本格局很完整，只是很多校舍有些年久失修了。它期盼得到更好的保护。

“浙江省立实验农业学校”旧址，早在2011年1月7日已被浙江省人民政府公布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