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荻

清乾隆三十年（1765），山东莱阳人赵起杲升任严州知府。在出版业发达的梅城，他要完成一桩夙愿——刻印他同乡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蒲松龄22岁时开始撰写狐鬼故事，康熙十八年（1679）春，40岁的蒲松龄初次将手稿结集成书，名为《聊斋志异》，后屡有增补。因家境贫寒，著作没能刊行。康熙五十四年（1715），蒲松龄辞世（巧合的是，是年赵起杲出生）。此后，长孙蒲立德曾多方谋求官方和私家的出版资助，亦未能如愿，《聊斋志异》仅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

赵起杲对《聊斋志异》早有耳闻，心向往之，深以不能目睹为憾。乾隆十一年（1746）冬，好友周季和赠予他两册手抄本，赵“读而喜之，每藏之行笥中”，倍加珍惜，遗憾的是并非足本。此后他刻意搜求寻访，任职福建时，求得曾经在山东为官的福建人郑荔芗的藏本，如获至宝，命人抄录正副二本。批阅之下，似与周季和本稍异。后回到京师，又从朋友吴颖思处借得另一个抄本，互相校勘，始知郑荔芗当年所抄的是蒲家原稿本的过录本。

乾隆二十八年（1763），赵起杲出任杭州同知，遇到著名的藏书家和出版家鲍廷博，遂将抄本交他审勘。鲍廷博见到这个初勘本，异常兴奋，极力怂恿赵起杲将它印行于世，由于政务繁杂等原因，一直没有刻成。

如今时机来临，严州素有刻书的传统，赵起杲下决心完成椠刊行世之志。他聘请杭州的饱学之士、幕僚余集负责具体的校勘，并让弟弟赵皋亭和文士郁佩先协助，刻印则由陈载周负责。鲍廷博除协助文学考订工作外，还出资襄助。他们先从十六卷原著中精选出十二卷付梓。

木刻本耗资巨大，刻五十万字的一副书版至少需银三百两，再加上印刷、物料、食宿等开支，不下千两。知府俸银加养廉银一年不足两千两，赵起杲耗光了历年的积蓄和薪俸，有时还需典当衣物首饰。次年（1766）五月，十二卷本刻成，赵起杲感奋地对余集说：“此役告成，为平生第一快事。将饰以牙签，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倘幽竁有知，亦足以破岑寂。”

在此之前，检视余下的四卷，赵起杲觉得不能割爱：得窥半豹，未睹全牛，不能满足嗜奇者之心，决计将全书刻完。他将重任托付给鲍廷博：“取四卷重加审定，续而成之，是在吾子矣。”

五月中旬，他为刻本撰写了弁言，十八日，他在距府衙半里的严州试院举行童试，可能因溽热中暑，竟猝然离世。

赵的暴卒，事后看来，似乎有些预兆。

严州试院平时重门深锁，蛛网尘封，五月十八日拂晓，因为要举行考试，派遣衙役前去清扫。一打开门，却见一个绯衣人高冠峨峨，端拱于庭除，惊得衙役们跌倒，此人却悄然隐去。

又比如童试前一日，赵遍谒郡僚，谈论细故，好似话别。

再者，赵的弟弟皋亭于前两日梦见自己来到一所陌生的房子，看见赵魂不守舍，木立着似乎无所依恋，唯有牵挂刊行之事未竟，他哀恸而醒。翌日，将此梦告诉正在撰写序言的赵起杲，赵默然无言良久。待赵暴卒之时，皋亭奔去试院，扶尸痛哭，其情状与梦境毫无二致。

7个月后，即当年底，鲍廷博完成了赵的未竟事业，初刻本终成全璧。同时，鲍廷博遍请名家为刊本题词，以扩大影响。

严州府衙后花园里有座小亭，叫青柯亭，始建于宋嘉祐二年，多次重修。因赵起杲和余集们经常在亭子里探讨编印事宜，这一《聊斋志异》初版遂称作青柯亭本。

从赵起杲32岁得周季和抄本，到52岁全书刻成，时光已走过20年。

1766年农历五月十八日，赵起杲猝亡，举家惶遽无措，侍妾陈氏当即投缳自尽，景象惨烈。因为赵性甘淡薄，为官多年却囊槖萧然，灵柩返乡，道途迢遥，亲友们遂将他卜葬于严州城南门外的新安江畔。鲍廷博并焚书祭奠，告慰逝者亡灵。

沿着严州府路向南，穿过青石板铺筑的老街，穿过林立的石牌坊，穿过巍峨的澄清门，就是滔滔东逝的新安江。

两三百年过去了，赵的坟茔已杳不可寻，或许已沉陷大地深处，或许已被江水带走。

但是，有一座无形的牌坊，应该是属于他的。

恰如鲍廷博当年所言：“累累遗塚，寂寞江滨，可哀也已，然而苦心劲节，已足与云山江水俱长。

”

『作者手记』

清明时节，细雨迷蒙，我来到建德市梅城镇严州府路49号。这是一所外观古朴的院落，大门紧闭，门额上书“青柯院”，内部阒无人声。经人指点，从北面围墙洞开的偏门入内，里面数亩方广，植着三两桂树、一丛青竹，地上野草萋萋，枯叶厚积，靠近西南角，有座翼然小亭，四角六柱，瓦垄青苔滋长，就是青柯亭，20多年前在原址上重建的。

只听见呖呖的鸟声，以及树叶上雨水滑落坠地的声响，整座院落弥散着荒败的气息，宛如《聊斋志异》中狐鬼出没之地。

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枝柯伸张，阴翳着这座落寞的亭子。与樟树相对的，是一棵截去树冠的枯树干，不过走近了，发现树身抽出了青葱的嫩枝，端详铭牌得知是一株金桂，树龄820多年。

当年，赵起杲和鲍廷博们嗅闻过它的芬芳，领受过它的阴凉，它也是青柯亭本问世仅存的见证者。

盘桓院内，我似乎嗅到从时光深处飘来的阵阵浓郁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