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吃拜馓”的故事
蔡予新
兰溪民间有许多土话俗语,千百年来,只凭读音口耳相传。兰溪城里与东西南北四乡口音都有区别,有些土话,不光外地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本地人也听得云里雾里,仅晓得大概意思,而不知道其所以然,不晓得其字其义,更无从考稽。
比如“十八力”一词,在未从古代科举文献中找出其出处前,我一直以为是“石板力”。“一个人能搬动青石板,孔武有力,当然有真本事,做事行为诚实不虚。如同项羽,他力能拔山,何况拿一破轮乎?”相传清末有一场科举考试的题目:项羽拿破仑论。一考生不知拿破仑为何物,情急之下,在试卷上写下上面这段话。
前几年,我偶然从一份清代科举文献中得知,武秀才考武举人要进行拉弓测试,能拉十二力才合格。武举人进京会试,能拉弓十八力者,就状元及第。“十八力”作为一个赞美词,在兰溪及周边县流行并传承至今。可以想象,倘若项羽穿越到清代科举考场,他一定也能拉满弓,十八力!
兰溪土话中,称已婚妇女为“孺人家”,大多数人只知其读音,未知其意,讹为“聚人家”“许人家”“水人家”,讲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其实,明清两代,七品官员的妻子可封“孺人”称号,兰溪民间老百姓当时能够见到的最大官员,也仅是七品知县老爷。知县老爷的妻子称孺人,在老百姓眼里无比荣耀。久而久之,民间也沿袭“孺人”称呼,只不过多一个“家”字,显得官民有别吧。旧时兰溪城里人称新婚妇女(儿媳妇)为“新孺人”,颇有古意,今已不传。现在城乡一体,通称新婚妇女为“新新妇”。兰溪土话,称儿媳妇为“新妇”,“新妇”一词见于唐代文献。
上世纪80年代中叶,我借阅过一本南宋江西人洪迈写的《容斋随笔》,书中记录当时一些土话俗语,有些与现代人口语仍然接近。如:“算数”“三七二十一”“打喷嚏”。书中有“糖霜”一词,金华人口语仍叫“糖霜”,依旧是宋代古音,而兰溪人已称“白糖”,据说兰溪北乡一带也叫“糖霜”。洪迈还记录了蔬菜茄子为什么叫“落苏”的故事。如今,兰溪口语仍把茄子叫作“落苏”,千年不改。《容斋随笔》是一部好书,据说毛主席床头也常放这部书。
近日,我整理一批本地的民国时期法律诉讼文书,将它们装入册时,偶然瞥见一份文书,引起我的注意。
这份文书是“浙江金华地方法院民事和解笔录”。这起案件的上诉人、被上诉人都是郑姓,同一家族,汤溪县直里人。汤溪直里,今蒋堂镇直里村。明成化年间汤溪县设立时,兰溪划了一部分土地、人口给汤溪县(该县有四个乡,其中有兰溪乡),两地风俗、口音相近相通。
查阅诉讼资料后得知,直里郑荣十公派下有恭、宽、信、敏、惠五房子孙,现存恭、宽、敏三房,惠房的遗产由族人共同管理。民国十八年(1929),郑氏宗庙损坏,在使用惠房财产修复宗厅的问题上,族人发生争执,于是有了这起诉讼案件。
经过法院调解,郑氏族人内部达成和解,和解条款共6项,其中第2项“前项首事除享受惠房祭品、拜馓外,不得抎私分肥,或侵蚀入己,违则革除”。和解笔录落款年份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六月十七日。
这段文字中的“拜馓”一词,让我十分惊喜。一直让我百思莫解的一句兰溪土话“吃拜馓”,竟然在这里找到了原词出处。
馓,读san(第三声),《广韵》馓:饭也。《说文》馓:熬稻粻也,烧“干饭”的意思,“吃干饭”一词或出于此。“馓”字还有一种解释是油炸的面食,像北方的麻花,兰溪也有一种油炸的食品,叫“油拷”,今已不多见。作为油炸食品的“馓子”(外来语的借用词),来源于元代,从西域输入内地。
我们可以确定,“拜馓”中的“馓”原义是指米饭,而不是油炸面食。古代中国人很重视祭祀,《左传》中就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之说,把祭祀活动看作与军事战争同样重要的国家大事。
拜馓,即祭祀活动中所供奉的食品,不仅指米饭、素酒,而且还包括在大型的、官方的祭祀活动中,使用“三牲”,全牛、全猪、全羊,以及普通老百姓使用鸡、鱼、肉。
“吃拜馓”就是祭祀活动仪式结束后,将供祭的食品分给参与人食用。古代粮食非常宝贵,是舍不得任意抛弃,作践粮食是要“天雷拷的”。
旧历腊月底老百姓谢年,仪式完毕后,家长把上供的猪头、鸡、鱼分给家人食用,将对老天爷、老祖宗无限敬仰之情吃进肚子里,老祖宗当然不会怪罪子孙后代。
各家族祠堂祭祖(扫墓也一样),祖先牌位前摆满鱼、肉和馒头,祖先们在袅袅香烟中尽情地“尚飨”。之后,族长按不同标准,将鱼、肉、馒头分给族人食用,开摆筵席。
不光祭祖,民间还有各种各样的祭祀神灵活动。清初,兰溪城里有个“城隍衣袍会”的民间团体,在农历二月二日城隍老爷生日这天,举行祭祀,彩旗锣鼓开道,声势浩大。仪式结束后,主事人将供祭的食品分给与祭人(会众),并摆开酒桌吃喝。这个团体一直活动到民国时期,历时200多年,持续不断。
还有,明清两代,县衙里的“教职”官员,即教谕、训导,他俩品级低微,平时无人进贡,清汤寡水,甚至几月嗅不着肉味。在文庙祭祀期间,他俩才可把孔夫子享用过的冷猪头肉、鱼带回官署,大快朵颐一番。
综上所述这几类大吃大喝,民众把这些独特的就餐方式,痛痛快快地称作“吃拜馓”,想吃就吃,无拘无束。在文人墨客眼里,这个叫法却是不雅的,虽然他们也同样渴望吃喝。文人墨客将胡吃海喝的“吃拜馓”用另外一个称呼替代,名曰“饮福。”饮福是什么意思呢?古代礼制,人们祭祀完毕后,饮食供神的酒肉,以求神灵的赐福。喝小酒吃顿饭还这么文绉绉的,真佩服古代文化人的文学创作能力。
古代诗人在“饮福”过程中留下许多诗作,至今读起来,仍可嗅出当年的酒香肉味。
清代徽州人诗集《环水静斋氏诗草》中,有一首题为“七人结一兰台胜会,礼佛毕,饮福即席唱韵”的诗作:
结社来初地,争趋孰后先。
虔心参法座,洁供列芳筵。
荐斚经三献,飞觥恰七贤。
年年当此日,饮福共绵绵。
鄞县人范从律,是清雍正年间进士。有一年,他跟随父亲前往福建泰宁上任,坐船路过兰溪时,把祭神“饮福”的活动写进他的诗里:
舟师喜得到兰溪,
两两三三笑语齐。
共数青蚨沽美酒,
酬神饮福醉如泥。
时光流逝,物换星移。兰溪的“吃拜馓”仪式保留至今,但使用场合已发生变化、词语含义也变得单一,只限在民间素事活动中。由于城乡口音不一,加上绝大多数人已不知原词原义,因此,有了各种各样的讹称,比如“吃把山”“吃拜山”“吃罢山”“吃罢散”“吃拜散”“吃败伞”,各说各有理。兰溪口音中,山、散、馓同一个读音(声调有点区别),情有可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