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予新

《窦存》相关记载

兰溪有一句土话：“有料怕没料，没料怕懒料。”其大概的意思，“有料”指有能力、有出息、有责任担当的人，“没料”指没甚能力、没甚出息又没什么责任担当的人。“懒料”是什么？从字面上理解，那肯定比“没料”还差劲吧。

那“懒料”一词从何而来？大家可能都不屑一顾，这还有出处啊？“懒料”就是懒惰之人。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直到看了一本书，才恍然大悟，这“懒料”还真有典故啊，容我慢慢道来。

20多年前，我在古玩市场上买到一册书名为《窦存》的清代木刻版线装古书。书买回来，翻看一下，就打包夹入储存箱中。近来，我连续写了几篇兰溪土话俗语的考证文章，正搜肠刮肚寻思下一个选题，忽想到曾经有这么一本古书。于是，我翻箱倒柜，从一摞腐陈的古书中，找出它，久违了，我的《窦存》。拂尽陈年灰尘，轻轻翻看，书况甚好，虫咬得不很多。

《窦存》共四卷，上下二册，上册为书窦、诗窦，下册是事窦、语窦。作者是胡式钰，字青坳，清代上海人，是一名秀才。我收存的是该书下册，内有“语窦”一卷，辑录了大量地方俗语、方言，还引用史书考证语源。我在《窦存》中找到一段文字，让我惊喜。于是，急不可耐，草就这篇文章。书中原文说：“骂人游手好闲曰兰了。”这“兰了”与兰溪土话“懒料”同音，也可以说“懒料”一词脱胎于“兰了”，这“懒料”来历不一般啊。

不过，胡式钰随后一个“非也”，否定了“兰了”就是“游手好闲”的源头。他引经据典，从《列子说符》中找出依据。《列子》是战国时期郑国人列御寇的著作，列御寇在书中讲了一个故事： 春秋战国时期，宋国有一个走江湖卖艺的人，人称“兰子”，他求见宋国国君宋元君，想讨点赏钱。宋元君召见了他，兰子就在国王面前秀他的身手。只见兰子用两根比他身高高一倍的木棍绑在小腿上走高跷。双手舞弄七把宝剑，右手接连向空中抛出宝剑，随即用左手稳稳地接剑。他动作熟练，手势轻巧，宝剑在空中飞舞飘动，闪着寒光。宋元君看得如痴如醉，连声喝彩，叫人拿出金银财宝赏赐兰子。不久，又有一个耍杂技的“兰子”，听到宋元君喜欢看耍剑，出手大方，他也想赚点银子，求见宋元君。这一次，宋元君不高兴了，厌烦这些走江湖的“兰子”，下令把这个求财的“兰子”抓起来，打算要杀他。一个月之后，宋元君火气消平，这名“兰子”捡回一条小命，被放出来。

古代把“以技妄游”走江湖的人称为“兰子”。西汉司马迁《史记》有一句话“无符传出入为阑”，意思是指没有通行证而偷越边境的人。古时兰、阑二字通用，“兰子”与“阑子”差不多一个含义， 后衍生出“烂仔”，均指没有正常职业，游离于士农工商四业之外的游民。历代统治者对居无定所又没有正当营生的游民（无赖之徒）非常害怕，严格提防，也很头疼。

不知什么时候，“兰子”传到江浙一带，“子”字丢掉了最后一笔画，变成“了”字，“兰了”成为吴语中游手好闲无赖之徒的代名词。又后来， “兰了”进入兰溪人口语中，演化为“懒料”，也有人说是“烂料”，姑且并存无妨。

旧时小孩子顽皮捣蛋，不太听父母话，惹父母生气。正在气头上的兰溪父母总会骂一句：侬个取债鬼！这时候，闯祸的小孩子见父母拿起细竹条，生怕要吃一顿“笋干炒肉”，撒腿就跑。旧时童年一幕，每每想起，往往莞尔一笑。“取债鬼”是兰溪土话，通常是家长责骂小孩子的口语，西乡农村则叫“抽债鬼”。这“取债鬼”有什么说法吗？当然有。

道教教义中有偿还“阴阳债”的说法，《太上老君说五斗金章受生经》中说每个人出生之前，在阴曹地府都要许一个愿，来到人间后须偿还本命银钱即“受生债”。也就是说，每一个人来到世界之初，就欠了一笔“受生债”，并且承诺如数归还。偿还“受生债”后，即可得到本命星官（命运之神）垂护庇佑，幸福一生。《灵宝天尊说禄库受生经》讲：“当得人身之日，曾与地府所属冥司，借贷禄库受生钱财。”意思是人出生之前，都需向冥间借一笔“受生钱”，即欠了一笔生命债，出生后，人人当自食其力，努力工作，归还受生钱，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佛教中也有类似说法。

道教“受生债”依据每人出生年份的天干确定还债金额，并根据相应的地支，指定将这笔债缴纳到阴曹地府的某一钱库中。宋代将“受生债”信仰进行实物化，专门铸造一种受生钱，又有纳库钱、寿生钱、库生钱等别称。这种钱币正面为人物与生肖，反面标明某生肖之人欠钱若干贯文纳入第几库等字。受生钱，寄托古人对生命的渴望与祝福，表现出古人们对生命的敬畏与珍惜，体现了古人对生命的承诺，信义为本。

古代道教对世间生命的美好描绘，可能过于奥妙高深。久而久之，世俗百姓芸芸众生把“受生债”简单又粗暴地理解为：每个人一出生就欠了一屁股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讨债还债，尤其家长们感受更是如此。古时生产力水平低下，许多家庭碰到年景不顺，收获不丰，就要食不果腹，忍饥挨饿。这时候，若添丁增口，新生命呱呱坠地之时，父母的心情恐怕忧愁大于高兴，哎，又是一个来讨债的，前世作孽啊，取债鬼！

物换星移，如今是物阜民丰的好社会，人们更加关爱生命，珍惜生命，恐怕早就忘却“受生债”的古老说法，“取债鬼”虽仍留存于街坊村陌的口语中，也将渐行渐远。

受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