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黄岩三章
□ 潘江涛
台州黄岩,一座甜了千年的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同样养一方风物。就像火腿是金华招牌一样,说起黄岩,无人不知蜜橘。
偶到黄岩,让人欢喜的远不止一只蜜橘,活着的古井、汪洋的湿地和秀美的九峰山,无不让人流连。
九峰
“九峰”是一幅画,也是一座山。
应邀去黄岩采风前,《浙江诗人》主编天界“微”我说,其间有个交流会,拟请大家聊一聊“新时代文学创作的写实与虚构”。
聊点什么呢?思虑片刻,脑海中闪过的,是黄公望的名画《九峰雪霁图》。
《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的巅峰巨制,被尊为不可多得的传世瑰宝。这位元代画家丰富而精湛的艺术遗产中,《九峰雪霁图》以其独特的魅力脱颖而出,成为另一幅不可多得的杰作。
《九峰雪霁图》描绘白雪覆盖下的九峰山景色。黄公望运用“借地为雪”的创作手法,即充分利用绢素洁白的质地,以淡墨勾勒山石轮廓,再以淡墨渍染,浓墨渲染出水和天空,从而表现出大雪初霁后的山间景色。
黄公望高寿,活了85岁,《九峰雪霁图》是他81岁时创作的。作画前,他到过金华汤溪吗?图题的“九峰”是随意画的,还是特指汤溪九峰山?
有此疑问,缘于甲辰国庆节前,汤溪曾举办“黄公望《九峰雪霁图》文化溯源暨首届全国山水画名家邀请展”,响应者云集。
书画是一种雅好,致力于学术讨论,更是书画界的盛事。不过,把一幅名家之作拿来“溯源”,无异于将现实生活对号小说故事,靠谱吗?
然而,个别书画家走马观花,既作画又码文,认定彼“九峰”为此“九峰”,便难免遭人诟病。
白纸黑字,言之凿凿。读者(包括一些工作生活在汤溪的有识之士)却不买账,他们说,怎么那么巧,什么奇闻轶事都让作家(画家)遇到了,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怎么没听说,又怎么没遇到呢。
作家(画家)天生就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但这双眼睛有时也很虚假。只是这虚假,不能常常被善良的读者所发现。
汤溪九峰山,亦叫妇人岩、芙蓉山,皆因山形如美妇、如荷花而得名。史载,汉末隐士龙丘苌曾隐居九峰山,又改名龙丘山。
中国美院博士生导师毛建波不为舆论所左右,得知有人为“九峰”之名纠结,先后撰写5篇学术文章,详细梳理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的历史脉络。他说:虽然无法确证其表现的就是汤溪九峰山,其后明清美术史似乎也没有一件有影响力的表现汤溪九峰山的作品,而600年后的1938年倒是有一幅《龙丘山图》,以纪实山水的方式表现汤溪九峰山,也算是与黄子久遥相呼应了。
诗人作家间的交流座谈,貌似轻松活泼,其实有些观点亦是针尖对麦芒。我学写散文的时日不长,但亦不揣浅陋,表达了三个观点:
散文写实,是指发自内心的情感宣泄,切忌无病呻吟,此乃其一;其二,散文创作做到完全真实是不现实的,因为作者选用素材是有主观倾向的。只是,在人物、时间、地点等相关要素上务必真实,切忌编造史实,混淆视听;其三,艺术即技巧。写实与虚构是否无缝对接,体现着创作者的学识水平。
毕竟都是同道中人。话题一聊完,在场文友即发来微信,认同我的观点。主持话题闲聊的天界主编甚至建议我次日去近旁的“九峰公园”走走,或许会有更多启发。
恕我孤陋寡闻,我不知道黄岩有个九峰公园,更不晓得有“郑虔七绝”之誉的吴中陆铁箫尚有《九峰雪霁图》遗世。郑虔是唐代大学士。据《台州府志》记载:“虔选民间子弟教之,大而婚姻丧祭之礼,小而升降揖逊之仪,莫不以身帅之。自此民俗日淳,士风振渐振焉。”
回婺已有月余,早把闲聊话题抛于脑后。却不想,退休老师邵发明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则微信,无意中佐证我的观点:“昨天浏览清·陈梦雷编撰的《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山川典》第九十七卷,发现一幅松江的《九峰图》,而后查了查《汤溪县志》的《九峰山图》,再比对大名鼎鼎的《九峰雪霁图》,咋感觉都是一个面孔呢?”
邵发明老师是在翻阅古籍时“偶然”发现这一有趣现象的。只是,“偶然”背后往往有其必然性。因为我国境内有16个“九峰山景区”,浙江、湖南和江西甚至有两处景美境幽的“九峰山”。
括苍山是浙江名山,既分隔了温台两地,又把两地连缀一起。黄岩九峰山乃括苍山余脉,因有灵台、文笔、华盖、接引、宝鼎、灵鹫、双阙、卧龙、翠屏9座山峰而得名。
在古汉语中,“九”除了表示数量和顺序之外,通常用来虚指,比如九死一生、九牛一毛、九世之仇等等。
绘画是空间艺术。九峰者,山外山峰连峰,重峦又叠嶂也。
古井
九峰公园是浙江开园最早的县级城市公园,三面环山,一面临城。一石、二井、三塔、八亭和九峰,是其著名景点。
“康妮”过境,碧空如洗。挂着腰牌的古树名木遮天蔽日,漏下的光斑把卵石铺就的地面涂抹得忽明忽暗。漫步公园,像是穿越时光隧道。抬头看天,天外有天,景中有景。
前头是片空地,东一个西一个搭着简易钢棚,里头摆有小圆桌。围桌而坐的,三五一群,皆为清一色的老头。凑近瞧瞧,打牌的吆五喝六,最是吵闹,却不是当下流行的掼蛋;喝茶的声音不大,都聊着外地人听不懂的方言,还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瑞隆塔、望峰亭、书院、梅苑、中山纪念林、陆光正艺术馆……移步换景,目不暇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近饭点,陪同逛园的黄岩作家杨璞玉却热情地邀我们去棚里坐坐,喝茶解乏。
一壶开水,2碟茶点,6只茶碗,要价180元。杨璞玉付了茶款,又提来一壶水。甫一坐定,便介绍说,茶叶是老板娘自采的老茶,样貌一般,内质却不错。泡茶用水,取自前头的古井,现烧,免费。
饮茶讲究水,古人多有著说。金华水质不差,我喝的又是早春采摘的云峰、举岩、龙顶之类的绿茶。但眼前这杯烘青,竟让我品出了“金华茶味”,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两组线段交叉,即成“井”字。《康熙字典》说:“穴地出水曰井。”老家潘庄地处东阳横锦水库上游,山溪瘦小,流淌的却是婴儿般的目光,至今无一眼水井。
离乡别土,便利的自来水让我见识了五花八门的古井——有的因地而名,如金东的东村井、磐安的横路井等;也有以寺庙为名的,如普昭井、永福井等;也有以名人命名的,如休文井、昭君井、蔡叶井等;还有以井窍数为名的,如双眼井、四眼井、五泉井等;有的井名充满诗意,如酒泉井、月泉井等等。
曾经,它们灌溉五谷,滋养生命,往往与村庄同步,与农耕文明相处。然而,世移时易,那圆圆的井圈,现如今犹如一个个乡村嬗变的美丽“句号”——或水枯壁坍,废弃无用;或圈以栅栏,难窥真容;或修旧如旧,供人凭吊。
铁米筛井是黄岩九峰公园的一绝,“活”了千年,虽古犹新,有一古朴典雅的甘泉亭日夜相伴。
井在公园西北角,我们沿着甬道往前走,但见去古井汲水的市民或步行,或踩自行车,或骑电动车,或开三轮车,个个都带着三五只盛水用的大号塑料瓶(桶)。
古井是大地的眼睛,井沿墨绿色的青苔便是它的眉毛。时值中午,天气晴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波光粼粼。井口四方,可容纳五六个人同时汲水——将塑料桶倒扣过来,让桶口对准井水,只听得“嗵——”的一声,深幽的井内,重新缓缓正立过来的红桶已经灌满了井水。褐色的麻绳一下子笔直,在掌中变得沉重,但它粗糙的质感决定它不会滑手。满满一红塑料桶的井水被吊起,搁置在井台上,水的内部,晃闪着蓝色的天空和飘移过去的絮状白云。
如此澄净的水,是好久不见了。“新近弄到一饼老班章,有年份的,啥时得空,过来坐坐?”“好呀好呀。我带瓶酒来,你让嫂子炒几个家常小菜,顺便再喝一杯。”
都是天天见面的熟人,手提着水桶,嘴也没得消停。尽管只有短短几句,彼此却心领神会。回家之后,一个电话或者一句微信即能搞定。
“凿井者,起于三寸之坎,以就万仞之深井。”(《刘子·崇学》)我们不汲水,却好奇井里的日月。探头而望,井壁由石条砌成,下部是大小不一的卵石。碧水和秋色染成的斑斓,清澈到有了层次和色谱。
我是头一回来黄岩,而同行的义乌文友冰水是《浙江诗人》执行主编,不止一次前往采风。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有一天晚上,公园已没了白天的喧嚣。在皎洁的月光下,冰水慕名探访,竟从古井里打捞出一枚水淋淋的古月。她在《月亮和古井》中写道:
阴影之下,皆有虚美。
藏于古井的月亮
像一枚碎银。我捏造九座山峰,
捏造出空白,
而古樟微微颤动。
你我相对而坐,沉默不语。
山下的人陆续上山,
他们用轱辘汲水,汲出碎银。
那些从井底取出的夜色,
沿着山脊下山。
月光,以及白松、水杉、榆树,
会再次穿过蝉鸣吗?
闭上眼,我一次又一次听到
古井出水的声音。
古井不波,诗即生活。“冰水此诗,令人忘了尘世;而唯有此番的忘,恍惚之间过去,想想,人还是可以如此干净地活在红尘里,至少在心理上的一瞬,甚至一刹那。”
杯中见岁月,茶中有变迁。每每端杯喝水,我便想陆羽的《茶经》:取水煮茶,“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不由得发问:铁米筛井绿树掩映,蓄的是山水还是井水?
九峰公园的前身是瑞隆感应院,始于宋朝开宝年间,俗称九峰寺。当年,黄岩城只是一个渔村,生活用水既苦又咸。一位名叫净真的僧人东寻西觅,终于在九峰山西北角找到一块风水宝地。阿弥陀佛,一锄挖去,甘泉喷涌。
树是大自然的杰作,也是大自然的宠儿。如今,我国95%以上的古树名木,都分布在乡村。九峰山位居黄岩城区东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棵古树,那恣意伸展的树冠如幡似盖,盎然生机无处不在;那绿色的树叶吐故纳新,在阳光下闪耀着碧绿的光泽;那粗壮的树干乌黑坚挺,每一个纹理都洋溢着强大的生命力。
九峰山山林面积98公顷,约占公园总面积的93%,内有多少棵古树名木?曾问一位正在喝茶的老人,他摇摇头,说是不知。想想也是,他非园林工人,咋会知晓这一底数呢?
妙不可言,最是生物链。九峰公园的每一棵古树都裹有一层厚厚的苔藓,就像冬日里套着棉衣。攀附而上的藤蔓曲来弯去,树有多高,它们就绕树干往上爬。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川端康成在《古都》里说的话,让我想起某些人,不由得伸手摸一摸新生藤蔓,感觉它们无比柔嫩,轻轻一掐,就能流出汁液来。
同为亚热带季风气候,与我常见的浙中古树怎么会大异其趣?问其缘由,说是海洋气候所致。
天地大美,美美与共。一棵树,就是一个蓄水池。大自然帮忙滤净的山水,还能不甘甜吗?
湿地
说是湿地,见到的却是一片古铜色的汪洋,与地名中的“鉴”字倒亦贴切。
鉴洋湖平均水深4米,是一块生产性湿地,属温黄平原的一部分——河道弯曲,沙洲众多;湖内有岛,岛上有湖。
谁亦不曾料到,“康妮”台风捎来的雨量,丰沛了鉴洋湖,原本纵横交错的便道,大多成了断头路。
坐不了乌篷船,上不去湖上岛,见不着白鹭鸟。望湖兴叹,竟莫名生出些许遗憾,只能漫无目的地东走走西看看。忽然发现,萧瑟的湖景已成声声慢里的晚秋。
霜降白,柿子红。柿子耐寒耐旱,适应性强,可我见过的,不是长在山坡杂地,就是村边路旁,不动声色地撩拨着一颗不安分的童心。哪里会有长在水里的柿子树呢?
趋前瞧瞧,是两排整齐的行道树。湖水漫溢,淹没了台阶和过道,才让人产生错觉。
柿子高悬枝头,是我从小喜爱的秋果。爱其色,甚于爱其味。它晶莹剔透,光润鲜艳,酷似艺术品,总令我想到红灯笼之类的东西。乡村集市,摊主们总是将其一只只排列整齐,置于竹箅、米筛之类的物器。脱涩的柿子软软的,按只售卖,是老人小孩的最爱。
“无边红叶多情思,遮断青山锁白云。”柿叶色彩斑斓,不等柿子老熟,便先期离枝。谁还记得,那些飘落山野的红叶又去了哪里?
唐代大学士郑虔曾在台州做官。听闻他少年时代学习刻苦,因家贫买不起纸,正好他所栖身的慈恩寺里柿叶特别多,他每天以叶当纸,练习字画,时间一长,竟将几间房里的柿叶都写光了。亦是机缘巧合,郑虔学业有成后,将柿叶呈现给玄宗,终获御笔亲题“郑虔七绝”的赞许。
秋看霜雪,说的是芦花。“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多姿态,质朴无华野趣浓。”(余亚飞·《咏芦苇》)鉴洋湖的芦苇多长在道路两侧,发达的根系紧抱一起,无节制地分蘖,秆粗如竹棒,秆衣呈浅棕黄色,如伫立舟上的蓑笠翁,不争不辩,随遇而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芦苇,古名蒹葭,是古代遗憾爱情的代言植物。年年水岸都有芦苇苍苍。芦苇随时序起伏,是风的形状,飞舞的精灵。它们貌不出众,色不夺目,令人怅惘,亦令人白头。
湿地有枯荷。荷秆参差,或挺,或曲,或拧,或伏,像一支支纷乱的箭矢,虽说颓势毕露,却依旧不羁。伸手摸摸,表皮的细刺已平滑许多,有的甚至已经脱落。正如人的性子,年轻时脾气倔强,随着岁月的磨砺,剩下的只有那份柔韧和笃定。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记得《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不太喜欢李商隐的诗,却唯独喜欢这一句。去除其多愁善感的性情外,“留得枯荷听雨声”,还隐含着深深的禅意。
岁月去了,生命的印痕却在。在这曼妙的秋意中,你想提笔,却忘了时间和自我,忘了你还有你与天地同在的秋日鉴洋湖。
秋漫湿地,美在水岸,魂在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