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04日 

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第04版:人文

春节看戏:

泥土村气 与温文尔雅

楼冀阳/摄

骆一平

每逢春节,茶余饭后看一部传统婺剧,简直让人心旷神怡。

传统婺剧之所以深受八婺民众喜爱,与其台词粗犷俚俗,接地气,大有关系。婺剧许多剧目,唱词与念白,简直就是土得掉渣的大白话,与群众日常语言如出一辙,有的几乎是完全照搬照用,生活气息浓厚,妙趣横生,格外开心逗乐,与京昆戏词的典雅温文,相去了一大截。

譬如大戏《三请梨花》:薛丁山奉父帅之命一请梨花,他怒气冲冲,猛敲城门,不料老守军慢条斯理地回应道:敲什么,敲什么,城门敲破——要赔格!

折子戏《僧尼会》:但听得噜噜噜,莺声淅沥沥,在半空中吱格飞;满田畈农夫啊牵牛,嗨嗨嗨把田犁……一连串的象声词,吊足耳福,为老少观众喜闻乐见。

小戏《磨豆腐》,几乎全部唱词念白,都用日常口语写成,从王小二输了钱回家,念白:运气不对头,乌鸦叫呱呱,老婆说我,旧性不改,牵牛落海……穿插用石子冒充黄豆、假上吊、偷吃鸡蛋老酒等搞笑情节,到最后夫妻重新磨豆腐,喜剧化收场,诙谐幽默,笑料迭出,成功表现劝人戒赌、痛改前非的主题,很受群众欢迎。《牡丹对课》,台词多来自民间,诙谐风趣,妙语连珠,甚为人津津乐道,久演不衰。

又如宫廷小戏《打金枝》,公主唱:一对紫燕双双飞,一只高来一只低。在宋词里,同样的场景描写则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俗一雅,对比十分鲜明。

再来看《装疯骂殿》,兰溪婺剧团演员叶竹青演赵艳蓉唱词是:

天又昏地又转,天昏地转,天昏地转。

我这里摇的摇,摆的摆,摇摇摆摆摆上金殿。

我把他当做了旷夫来叫,旷夫来叫,我与你红罗帐,两下调情。

不妨与梅兰芳京剧《宇宙锋》比较一下:

赵女: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扭捏向前。

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我的夫哇!

(对其父赵高白)官人,这里来!

接唱:随我到红罗帐,倒凤颠鸾。

这里,旷夫与官人,调情与颠鸾,很显出婺剧的质朴与粗野。

传统婺剧常年在乡下演出,表演细节多取自民间。“带露珠”“泥土气”的台词比比皆是,浓浓的乡土草根味,鲜活粗放。加上乐队伴奏烘托,表演手法丰富,双锤、舞叉、耍枪、圆珠、手绢、水袖等绝活技巧,渲染扩张。一些道白唱词,如把命丧,把敌抗,把店投,把京上,姐姐莫把脾气发等等“把字句”,文白相间,化俗为雅,易学易唱。

但是,婺剧也并不是一味的粗蛮,有许多唱词也写得温文典雅,显出较高的文化修养,与其俚俗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

例如,《三请梨花》的巡营:漫步江头百感生,自怨自艾心不宁。守寒江的:月色下看山河,分外清明。《双阳公主》的:涉万水,翻千山,天涯流放,身披甲,步蹒跚,暗自悲伤。《拾玉镯》的:信步漫吟过长堤,花溪氤氲香染衣。《雪里梅》的:夕阳西下过黄昏,暮色朦胧赶路行。《碰碑》的: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牡丹亭》《西施泪》等等,举不胜举,何其雅也。《绣襦记》在唱腔设计上下足功夫,委婉缠绵,如怨如诉,动听悦耳。而《哑背疯》《雪里梅》,戏名一俗一雅,其实是同一个戏。

汪曾祺说,搞文学的人,是不大看得起京剧的,认为京剧的文学性太差。那么,地方戏的文学性似乎还要更逊一筹。旧时京剧观众,多为士大夫名门闺秀,文采需求及欣赏习惯,与婺剧受众的草根性大异。昔日梅、程大师有感于此,曾专门花重金聘请文人高手,悉心打磨剧本,以求提高京剧的文学品位。

传统婺剧向来把审美标尺定在通俗层面,尽力适合普通百姓的口味,捉摸欣赏热点,享受视听之娱。其实民间对剧情早已烂熟,工尺曲谱也会哼,仍乐此不疲,舞台上下水乳交融,始终处于互相制约、互相激发、互相补充、互相引导之中。如果无视观众的需求,等于自取消亡。反之,若一味媚俗,也会令人败胃。近年有的新编剧目,看得出编剧构思、舞台美工,也有种种吸睛之举,但一遍即过,经不起反复观摩,更少有人传唱,被淹没在无人问津的泥潭里,个中原因颇值得研究。

金衢婺剧群众基础十分深厚。从前的伶界艺人识字不多,教学都靠脑子硬记,台词常随意改变,甚至文句不通,张冠李戴。随着普通话普及,文化程度提升,年轻观众难免对传统戏有所隔阂。新一代演员的咬字吐词,也不知不觉在悄然变化,乡音渐淡(有兴趣者不妨听听婺剧老唱片,作个细心比较)。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我想,无论科技手段如何改变舞台设计,提升视听冲击,振兴地方戏总须植根本土,推敲打磨,常演常新,给人们送去浓浓的乡情韵味,包括欣赏唱段念白的文辞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