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潮海

2024年最后一天，义乌市西门老街样板区块开放体验，吸引市民和游客打卡、游玩。老街入口的非遗大型龙头灯装置、发光的“西门”大字成为视觉焦点，营造了浓厚的新年氛围，尽显“江南范儿”。

作为曾在西门街生活的我，当晚与家人一起来到西门老街，曾经相识的老街唤起我心底亲切的回忆：在这里，古老建筑与新街的现代建筑相映成趣，三合院里雅俗共赏的小锣书，晒场上的婺剧演出，以及独具风味的酒吧，码头文化与古街风韵交融，名人文化和商业文化并存，形成了独属西门街的江南文化。

为了进一步挖掘史料，近日来，我走访西门街原住民，查阅了大量典籍方志，对西门街的风土人情细作检点，对隐藏于历史深处的“繁”与“荒”细加爬梳，力图让人们看到一个更具象的西门街。

文脉深厚 活力绵延

在义乌西门街，只要开始罗列过往，几十年、几百年乃至上千年，都会打开一个无法穷尽的话题。而且可以预料，不久的将来，一旦改造完成，丰富的历史遗存，灿烂的历史人物，活跃的民间文化，无不让这条古街彰显出深厚的文脉和无穷的活力。

西门街，因位于县治所在地西部，故名。据明万历《义乌县志》载，全县总共有10条街，其中县治所在地有3条：县前直街、上市街（西门街）、下市街。

街巷营建，既讲究对称，又适应起伏地形。以衙署为中心，在义乌县城形成北、东、西3条主街。从明万历《义乌县志》卷前“图二”《义乌县志图》上看，县城街巷布局不甚规整，街道大致呈“兀”字形，县前为正大街，通往南薰门；前左为东大街，也称金山岭顶大街，通往朝阳门；右为西大街，通往湖清门直街。湖清门直街与正大街平行，后世被称为朱店街，朱店街一直向西延伸至上市街（即西门街），通往迎恩门；在清嘉庆《义乌县志》“街”条目下，所列的街道有4条:“县前直街（即东街）、上市街（县西，在迎恩门内，与西街相贯）、南街（旧名下市街）、西街（湖清门内）。”在这些街道中，上市街（西门街）是最繁华的。

旧时，义乌县城无城垣，却有城门。旧设四门：东曰东阳，南曰绣川，西曰金华，北曰会稽。到了崇祯十一年（1638），知县熊人霖扩建七门，增设敌楼，并赋《九门诗》。其中有《迎恩门》一首：

越东甲县枕青川，稠岭通源沃野偏。

春到山城开汉诏，秋祈社鼓祝公田。

即看棠墅卿才见，遥俯潜溪学士传；

独愧书生承世赏，催科难答赐餐钱。

《迎恩门》这首诗说明，西门外是迎诏书、祝社稷的地方。诗中的汉诏指皇帝的诏旨。古代朝廷的封赏诏赐进了小小的县城，要举行隆重仪式，这证明明清时代迎恩门在古城中占有重要地位。

据旧志记载，金华门外一百步有一座建于元朝的社稷坛。社指土地，稷指谷物。古代社稷代表国家，象征政权。西门外这个社稷坛土台呈正方形，四边各长2.5丈、高0.34丈，每年春秋二季的仲月上戊日，县官率僚属在坛上行礼祭祀。

迎恩门就是西门，宋元时代叫金华门。那时傍门建有一个渌波亭，顾名思义，古代的县城西部是一泓绿波的湖塘水域，十里华川，是为天然壕堑。

浙中风韵 古街拾遗

20世纪末，西门街还存在大量民国时期的房屋及少量明代与清代民居，这些普通人家的住宅呈平面格局，多为独立门户的三合院，青瓦白墙，正前和左右开台门。

除了民居，走进西门街，顿觉这里有不少代表这座城市的文化地标，城隍庙、旌节牌坊、童忠义祠、大夫第门楼、陈大宗祠、仪门童大宗祠、崇祀坊、景谊堂、还金堂……无不闪耀着历史异彩，无不具有重要的自然价值与人文内涵。

城隍庙，明洪武三年（1370）知县张永诚所建。义乌城隍显佑伯为明朝洪武二年（1369）所敕封，旧俗农历十月十五日是义乌城隍神华诞日，前后要做七天八夜的庙戏，戏金由各同业公会按资力分担。由于是下半年，婚娶寿诞喜庆多，因此，这一次庙会交流的以生活物资居多，如湖清门的皮裘估衣、湖清门外的木器家具、朱店街的布匹绸缎、南门街的副食品及禽蛋、西门街的“六陈田料”等。

至于酬神盛况，曾参加辛亥革命的童必挥长子童泳梅，在陈望道主编的《太白》杂志《义乌一瞥》一文里有详细而生动的描述：

十月十五日这天，四街挂着红灯，几家有钱的商店或住家都将白胖而脑门上留一撮黑毛的宰猪平放在高架上，猪架前面安放一张陈设糕饼水果的香桌。这时候，城隍庙里的几位执事先生就忙了，忙着将城隍搬坐到轿子式的椅子里，忙着安排整套儿的旗锣牌伞，只等时辰一到，就用八个人抬起净脸三绺须、纱帽红袍的泥塑像，用四个戏装打扮的小孩骑着四匹矮马开路，同时锣鼓齐鸣，笙笛共吹，浩浩荡荡，举行八面威风的城隍四街巡行大典礼。仪仗经过有宰猪的地方就要停下来受祭（享），在爆竹声里公务完毕，城隍仍回复大位，坐享猪头，静瞧彩戏……这几天各乡村的人都可以不费钱地进庙看戏，各种生意也顿然利市十倍……

戚氏宗祠位于西门街77弄一带，原名“大厅里”，百姓俗称“戚宅里”。屋前还有魁星塘，四周设石围栏。戚氏宗祠于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五月由抗倭名将戚继光赠黄金百两而建。

绣川陈大宗祠始建于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宋庆元二年（1196），南宋婺学永康学派创始人陈亮第四子陈涣，由永康龙窟迁徙义乌绣湖滨定居，繁衍生息，成为义乌城区一望族，亦为稠城西门绣川陈氏始迁祖。陈涣后裔营造陈大宗祠，系二井三进结构，占地约1.6万平方米。其规模宏大，巍峨庄严，成了族人寻根祭祖的归宿。群族养济，守望相助。乡土中国的真实范本，由此可知。

童忠义祠在西门外胡公庙东，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知县朱显文为祭祀童子明而建。

童子明原是义乌一考吏，别号南川，世居义乌城西。明嘉靖四十年（1561）应召成为戚家军一员。倭寇进犯台州时，他率部斩敌数百，倭寇闻风而逃，军功卓著。按抚大员奏准皇上提拔为千总。翌年，倭寇侵扰福建沿海，童子明受戚继光之命，从福建仙游出发，回义乌搬6000名援军，不料没出仙游县境就遭倭寇伏兵袭击。他英勇斩敌，终因敌众我寡阵亡于虎啸潭。后朝廷追赠金吾大夫，荫千户，世袭百户。

明万历年间，福建籍朱显文到义乌任知县。他深知老家经常遭倭寇骚扰，是包括童子明在内的义乌兵奋勇杀敌清除倭寇。他感激不尽，想为纪念童子明而立祠。这一想法得到乡人一致响应。有个叫童大富的自愿捐出西门外的地基，朱显文身先士卒，捐出薪俸，造了厅堂三间、门阑四间，同时又改造了几间房子出租，租金作为童忠义祠的修缮、祭祀费用。

人才辈出 人文炽盛

上千年的西门街，悠悠岁月，漫漫春秋，由于诗书教化，在这里有数不尽的达官贵人、贤士豪杰、革命志士。童必大、朱元龙、陈林、童楷、陈榥、童必挥、童志沂……真可谓人文炽盛，人才蔚起。

童必大，南宋嘉定十年（1217）进士，任安定（在今甘肃境内）知府时，指挥军队与攻城的蒙古骑兵作战时牺牲，后尸首运回老家安葬。乡人在他的出生地西门骑街造了一座“崇祀名贤”木牌坊。清乾隆年间，人们把童忠义祠从西门外胡公庙迁至西门街“上市的中心”，作为童必大与童子明两人的专祠。

陈榥（1872—1931），字乐书。幼年由父亲陈玉梁亲自课读，习经史兼及新学，19岁入杭州求是书院（浙江大学前身）研读数理。光绪廿四年（1898）以高才生被选拔为首批官费留学生，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造兵科。毕业后，留日从事著述，编撰数学、物理学、心理学等大专教材，在日本印刷后运销国内，风行一时。在日期间，先后参加光复会、中国同盟会。1911年，谢绝日本政府高薪聘请，归国任陆军部军实司科长。同年10月革命军在武昌起义，他奉命支应各路军火，为保护起义军，南运枪炮械弹多借故羁留不发。翌年，民国成立，以陆军少将衔督理上海（江南）制造局，因发展军火工业有功，被授予二等文虎勋章。1914年，因不满袁世凯统治，辞去上海制造局局长职务，任北京大学数理教授，并一度应张作霖之骋，任沈阳兵工厂高等顾问。1913—1914年间，时任民国总理熊希龄力邀其入阁任教育总长，他无意仕途，以父丧辞。1915年，袁世凯改元称帝前，亲自约陈榥密商，希望他联络一批学界知名人士上《劝进表》，许诺见报后任命他为农商总长。陈榥毅然拒绝，当夜离京南下，参加蔡锷领导的护国军。袁世凯死后，陈榥仍回北京大学执教。在此前后，还曾担任全国留学生考试评论会主持人、商务印书馆编辑、全国工程师学会会长等职务。1922年回家乡，潜心研究物理、哲学，历时十年撰著《成心论》一书，由留日同学马一浮校阅并作序，惜未能及时印行，书稿在日军侵陷义乌时遭毁。

商贾并辏 利益四方

江南地区商品经济发达，带动市镇勃起；市镇的兴起，同样也促使西门街的繁盛。旧时，西门街百业兴旺，店铺林立，满足了社会各层次不同消费者的需求。

西门街原住民童晓是个有心人，他专程到浙江档案馆查找民国《义乌县商会各同业会员名册》，在这里发现了极为珍贵的义乌工商业历史资料。在册的21个行业中，在西门开设的有17个，曾有童必挥、龚琛、季敬铭3位西门人先后担任义乌县商会会长，同时还有8位行业公会的理事长、2位常务理事也是西门人，充分显示了当时西门工商业在全县工商业中的重要地位。

1926年，童必挥等人组建的义乌电气公司（1938年改称义乌电气股份有限公司），曾发起筹股创办义乌发电厂。义乌电气股份有限公司创造了许多稠城乃至全县第一：第一次发电、第一盏电灯、第一台碾米机、第一套电笛（在西门童宅山背顶安装电笛，用于空袭警报）……这是义乌现代工业的萌芽。

南华公司是一个实行产供销一条龙的大型民族企业，是民国时期浙江省规模最大的氟石公司之一，由西门人童子联、童子照兄弟在19世纪20年代初创办。其矿区除了义乌外，还分布于金华、遂安、临安、象山、诸暨、武义、龙游等多个县域，种类有氟石、辉锑矿、锰矿三大类，其业务横跨浙江与上海，产品出口国外。1942年被日本人霸占。

龚聚源是民国时期义乌民族资本三口酱缸之一。其主人龚献廷（1870—1949），名琛，曾任义乌县商会会长，西门人，清末秀才。其父磨坊起家，子承父业，经营龚聚源酱酒坊，兼腌火腿、酿酒。他热心于地方教育与经济建设，曾独资创办武陵高等小学，抗战时创立树德中学，还合资创办聚源钱庄和电灯公司。

童慎记印刷所是义乌近代印刷业先驱。据1939年浙江省印刷所调查表与省书坊文具商调查表载，童慎记印刷所位于义乌城内西街，创办于1921年，除承接印刷业务外，还自编印刷小学生字帖、练习本，兼售教科书等，曾排印《义乌兵事记略》（初版本）、《稠州嘉言报》（1922—1923）、民国《义乌民报》、《简报》（1937）、《正义报》（1938—1939）、《大成日报》（1939—1942）。童慎记印刷所毁于日机大轰炸，1942年日军侵占义乌后停业。

难怪有人说，西门街才俊英彦辈出，文明气象，袅袅书香，其不可多得的文化带具有多元的自然生态系统与历史文化属性，在人文领域，既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有国家级、省级、市级等各级文保单位。在文化种类上，这一文化带既有城市文化、乡村文化、民间文化，也有红色文化，就像一首宏大叙事的历史长诗，内容丰沛，古音悠扬，情真意切，韵味深长。

（作者系义乌市文史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