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健笔意纵横
——读张本高散文集《静水流深》
潘江涛
蛇年春节,居家静读张本高的散文集《静水流深》。(2024年12月,中国华侨出版社)掩卷而思,作者记忆中永不褪色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文,让人好生感佩——恰如寒夜里的一束光亮,照亮心宇;又似春日里的一缕暖阳,无比温暖。
一
张本高是吾老乡,中学时代便闻其大名。有缘得见,却是近年之事。
3年前,金华市作协和义乌市古今文学研究院联合编撰了一部《深度对话》,(2022年10月,团结出版社)“聚焦”百名有影响的金华作家,张本高位列蒋风、吴德皎之后,才知他已年届鲐背,著述甚丰:文学创作涉及诗歌、散文、剧本、报告文学等多种体裁,著有散文集《在水一方》《仰望星空》,文学论著《江南才子叶蓁及其诗文》,乡土文化研究论著《婺州南孔探源》《磐安佳村:龙灯的故乡》等。
作家对写作的迷恋,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与孤独的对抗、对时间的无奈。张本高乐此不疲,爱把自己比作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虽然劳累一生,成果寥寥,但这不要紧,因为生命的意义不光在结果,更在于过程,在于是否全力以赴地奋斗过,在于留下怎样的痕迹。”
诚然,文学是人生的痕迹,也是对时光的挽留。访谈作家李宝山与张本高相识很早,在罗列其文学成就后,不无感慨地写道:张本高“从没有体验过官位,从没有享受过富贵,甚至没有上过大学,一声张老师饱含乡亲们的尊重和文学青年的敬意。对历史上的人,对现实中的事,他有着自己独到的认知,从不喧哗,从不沮丧。多年来,他习惯了以自己独特的风格为人处世行文。”
二
李宝山曾经是我的同事。印象中,他海拔不高,说起话来,却是一针见血,特别是那一撮山羊胡子,别具一格,迷倒不少山城妹子。作为同道中人,我深知他惜语如金,很少夸人,要不是读到张本高的新著,我会觉得潺潺溪水也会磨平人之棱角。却不想,李宝山打心底里佩服的,不是没有缘由——《静水流深》创作风格依旧,不仅停留在表面描写,常通过人与事探讨生命、时间、存在等哲学问题,展现深刻的思想内涵。而思想的深度,则决定了文章的厚度。
在寻常中发现奇崛。宋人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一文中有句名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也云:“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不同的话语,阐述了相似的观点。换言之,能在普通寻常事物中披沙拣金,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如平原之上兀然一峰陡峭,凸现奇崛之美,那才是对作家功力的真正考验。张本高的散文擅长在日常生活中取材,故乡、童年、乡野、城市、旅行、读书等等,但很少做一般性的叙事和抒情,也很少像《一个沉沦于历史断层的望族名村》那样完整地论述磐安县玉山台地临泽村消失的前因后果。他以历史事件和临泽村的地理环境为依据,直言现有的几个定论皆与“史实不符”。紧接着,张本高以丰盈的史学为基础,条分缕析南宋历史大趋势,推断临泽古村的消失,与“杨镇龙建大兴国”抗元不无关系:“根据志书的记载,瓮吉带的元军在义乌战败杨镇龙之后,又与浙东宣慰使宣弼(北宋人,1083年去世,是不可能与元人联手攻打宋军的。经与作者沟通核对,确系‘史弼’的笔误)合兵,击败唐仲所率之部,又攻破玉山……于是临泽被血洗了,曾经那么辉煌的望族名村也就灭绝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大兴国被视为‘乱’,成为一种顾忌,不被提及,临泽也就消失得渺无踪影了。”
国史、方志和谱系,乃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源流。上世纪90年代初,张本高在编撰《磐安县志》时,就觉得有必要厘清临泽村消失之谜,给后人一个交待,但苦于占有的资料有限,不得不放弃。直到2013年,他为《磐安周氏通志》撰文,又阅读了大量史料,心中疑问才渐渐解开。
悠久的历史文化是我们的“根”和“魂”,任何时候的人们都只能在先人的基础上前行。张本高的这一推论,说到底亦是一家之言,能否被史家所采信,还有赖于更多的实物和史料。不过,让人叫好的是,张本高的写作态度是严谨的,着力点始终是“题中应有之义”中的“义”,如火中之焰,糖中之精,即发现和挖掘寻常事物中的不寻常之处,及其背后被遮蔽的真相和生命的意蕴。
精微独异的生命感受。从本质上来说,散文是一种侧重表达内心体验和生命感受的文体。然而不少写作者易犯三种流弊:一是粗枝大叶,千人一面;二是浅尝辄止,流于表面;三是同质化,缺乏独异性,甚或写出的是间接的别人的感受。人称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张面孔,写作者就是要有一双望远镜和放大镜观察到事物的细微差别,从而写出属于自己的独到体验和感受。
《佛地草》是一篇万字长文。张本高在题记中说:“在我访问故乡的几个小庵小庙时,发现在穷乡僻壤之间,有几个一心向道的女人,虽很穷苦,劳作于田间,攀登于山岭,以自己的劳动与汗水来养活自己,虽无高深理论,却身体力行,一心向善,使人感到特别亲切与可信。”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作者的噱头。因为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在不同的时空中和来自不同时空的读者能产生交集、产生共情的一个媒介,就是碰撞到共通的经验,而这很大一部分是靠故事来完成的。在张本高笔下,“东阳狂婆”金音、“乱世幸民”葛大娥、“佛心妙语”阿贞3位小人物所生发的故事一个连着一个,无一不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以“苦水”涵养的庸常生活,说不上可歌可泣,却可以一一求证。
字里行间,张本高没有空洞无趣的说教。但细细读去,她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瞬间让人联想到宗教界的那些能人异士——断臂求法的慧可,舍身铸钟的黄心……
大山深处,天地清旷。那一个个小人物“不是大树,只是佛地的小草——青枝碧叶,默默地奉献自己的绿色,自己的生命。”
深邃开阔的人生思考。王国维尝言:“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对一部作品判定其优劣高下的最高标准是有无思想,如果只能出乎其内而不能出乎其外,只有形而下而没有形而上,那显然只停留在表象而没有抵达本质,就缺乏深度而轻飘飘的。在金华作家群里,张本高无疑是善于思长于思的一个。
散文是灵活且广泛的文学体裁,除却小说、诗歌,捡到篮里都是菜。读了《静水流深》,你会惊喜地发现,28篇17.5万字的文稿既有叙事与写景,又有杂感与时评,还有札记与报告文学。而张本高也是笔头老辣,无论采用哪种文学体裁,都能得心应手,即便从小处落笔,也能跳荡开来,纳须弥于芥子,横处拓展,纵处掘深,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智者寺前的遐想》是集子开篇之作,既可视为游记,更像是随笔,因为“游”仅仅是个引子。他“从寺院出来,觉得有些累了,就坐在大门前面一块大青石上休息,听林间鸟语如珠,看天上白云如丝如缕,一时思绪万千,想到今人与古人,想到宗教、政治与哲学,想到人生理念与信仰……”在纷纷乱乱的思绪中,他想到了智者寺的初创者惠约法师、印度高僧达摩、梁武帝萧衍和重臣张嵊。他们都生活在同一历史时空,张本高在简述其生平事迹之后,厘清脉络,相互比对,有感而发:“这段历史,这些人物使我领会到,对一个人来说,信仰、价值观、性格和才华都很重要,正是这些因素决定了人生的宽度和高度。”
畈田蒋是艾青故里。要不是张本高在游记《访艾青故里》说到,村里的导游词是他写的,有多少人知晓?张本高早年是个诗人,“1985年以后,中国的诗风大变,诗离人民群众越来越远,读诗的人大抵也就是写诗的那些人,故而也就不写了。”他认为“好诗的语言往往是惊人的”,就像艾青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虽然“只两行,就抵过千言万语”,但就整首诗而言,“并没有什么技巧,没有什么诗艺,它之所以感人至深,就是因为感情的真挚,而真挚的感情又是通过真实的生活细节和平常的语言体现出来,就像带着温度的血自血管里涌流出来,流向读者的心里……” (《谁能拥有一座青山》)
“白云无心常淡淡,静水流深不潺潺。”集子里有篇同题散文,说的是作者伫立江畔,面对大气磅礴的长江,难以自抑,思绪纷飞:长江“不咆哮,不喧哗,静水流深,坦然地履行使命,作着奉献,这才是大境界大气象大格局!”“自古至今,那些干大事创大业的伟大人物,胸怀宽宏,心里容得下别人,懂得容纳和尊重,故能‘百川归江’,得人心而聚人气。”
三
文学就像一枚棱镜,透视着生命的况味。
曾听人说,凡是写作者心里都是有病的。怎样治疗自己?纵观张本高的一生,随着年岁增长,文学反而成了别具一格的治疗方法。
“我很笨拙,也很辛劳。我对许多事情都不会,甚至不会玩乐,不会享受,连打麻将、斗地主、吹牛皮、胡闹、做看客等等都不会。我不写作时就读点书,哲学、历史、天文、地理都读,在阅读中得到些许快乐。”(《我就是那个西西弗斯》)
张本高的自嘲,让我想起了贾平凹的话语:“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了,干不了几件事。当我选择了写作,就退化了别的生存功能,虽不敢懈怠,但自知器格简陋、才质单薄,无法达到我向往的境界,无法完成我追求的作品。别人或许是在建造豪宅,我只是经营农家四合院。”
阅读者不一定写作,但写作的人笃定是阅读的。执掌金华市作协事务后,张本高曾来找我,聊了些近况,并说手边还有一些文稿想再编一本集子。因又有客人来访,交谈也就戛然而止。数月后,张本高给我送来《浙江文史记忆·磐安卷》——一部从古写到今的文史专著,共26.8万字。拿在手上,犹如掂着磐安的山山水水与千年历史,沉甸甸的。
人生路漫漫,创作情悠悠。张本高生于1935年10月,别看年事已高,却依然耳聪目明,思维活跃,健笔凌云,《静水流深》应该不是其封笔之作。因为他相信写作是抵御失去的力量,是我们通向彼岸的桥梁。
“我从贫苦农民的家中走出来,经历了时代的大苦大难,大悲大喜,心灵的明镜已把浮世万象的纷繁映照得更加清澈,而归之于大真大朴的宁静和沉稳,乐观豁达,心境平和,操弄文字也不过是享受其中的乐趣罢了。”(《前言》)
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鲁迅在《热风》里写道:“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像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读罢《静水流深》,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为了理想不知疲倦、废寝忘食的人,一个如萤火般为新时代讴歌的两鬓发白却依然年轻的、戴着老花镜却笔耕不辍的“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