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乡土文化留影治印
——读胡海燕散文集《我们的村庄》
潘江涛
《我们的村庄》(2025年3月,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是磐安县作协主席胡海燕继《如在》后推出的第二部散文集。在集子里,她深情聚焦磐安36座静谧村庄,以脚步为尺,细细丈量磐安山水之厚度;以心为笔,深切感悟磐安乡村之韵味——那景致,那画面,既熟悉又陌生。
一
早年读王湘老先生的散文集《仰望故乡》(内蒙古出版社),记住了《村居》中的3句话:“一棵大樟树矗立村口,以其一生的忠诚守护一部村居的真实历史。直至半活半死,数人合抱的树身有了孔洞。一部村居史竟也变得半新半旧。”
这篇短文写于21世纪初,说的是作者故乡——东阳湖溪的真实场景。然而,当读到它时,我却将那棵饱经沧桑的大樟树当作了我老家——磐安潘庄的“写真”。
离乡别土快20年了,当我在《我们的村庄》中读到《潘庄村:村口有大树》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棵需5人合抱的大樟树:“满目绿意,走进去,人都绿了。樟树、枫树以及其他树,体格健壮,姿态优美。”村口的大树“为一座村庄而生,为一座村庄而长”。“当你少小离家老大回,即便变了乡音又老了容颜,一眼望见村口的大树,故乡的记忆便拉开序幕。往事一幕一幕,沿着时光的纹路往前走,往后走,那样熟悉而亲切。”
人人都有一个故乡。但对作家而言,故乡及其所蕴含的地域文化,不仅是地理学上的一处场所,更是精神学上的一个空间。
村口古树,俗称水口村。“树在,根就在。”古树是大地纸页上的文字。一个沉醉于乡村书写的人,是不可能对乡村的古树视而不见的。就像《我们的村庄》,有一半以上的篇章都写到了村口古树。
“与一个村庄的缘分,也许一辈子就那么一两次。”私下揣测,收录在《我们的村庄》的文章,有不少是胡海燕下乡采风时的“作业”。她珍惜每一次出行的机会,以“我”为连接线,串联起“我”的见闻、感受和记忆,构成了一种融史地与诗文于一体、熔叙事与抒情于一炉的特殊文体,字里行间倾注着对家乡磐安的热爱之情与骄傲之意,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人、感染人。
二
如果说语言是文化的基础载体,那么地名则是乡土文化的基础载体。研究地名,就是在研究浓缩的历史、浓缩的文化。细读《我们的村庄》,我们不难发现,乡村地名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保护地名,就是保护乡村文化,让乡愁有了落脚点。
《窈川春色》是集子的开篇。“窈川,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温柔中带点诗意。”至于名称,盖因“林壑幽邃,山水融结,泉甘土肥,草木畅茂”而来。据族谱记载,唐贞元年间,始祖郑瑞来到窈川,见“崔嵬者、苍翠者、高者、下者,皆山之奇也”,“行入林谷,其盘者、峙者、飞而鸣者、雷而振者,皆水之奇也”,“引而回顾,俨似图画”,“景趣阴翳,出于尘境”。那一刻,郑瑞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些得失成败、休戚荣辱都无关紧要了,只想从此“弃城市喧嚣,适志林泉”。
乌石通体乌黑,似乌木,似煤炭,是玄武石的别名。我在磐安工作时,乌石村还叫旧名管头村。管头是有寓意的。“有说法是周围群山连绵,宛若游龙,而这里处于龙头之处。放眼望去,群山身后是群山,峡谷之外是峡谷,山脊首尾相连,真若一条巨龙盘旋空中。几座村庄点缀于高山之巅,宛若被众山捧起的珍珠,又如山头戴了一顶美丽的皇冠。也有说这里出了一位抗倭功臣,当地人称带头官兵为管头,名字也由此而来。”“如今,用一块石头命名一个村,足见这块石头的地位不容小觑。”至于哪个村名更有“文化”,只能让世人评说了。
梓誉村与我老家潘庄仅有一箭之遥。相传,梓誉先祖蔡元定之子蔡渊在庆元三年(1197)因避祸迁居东阳顾岭,后入居梓誉溪口,逐渐形成梓誉村。朱熹见以蔡元定为代表的蔡氏族人历代潜心研究理学,贡献巨大,遂将蔡家定为“理学名宗”,并手书墨宝以赠。先辈为训诫子孙后代不忘朱熹所给予的崇高荣誉,从古文“桑梓誉重”中择取中间两字“梓誉”为村名。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人和它们共同创造出的物质与精神产品,构成地名文化的丰富内涵。粗略数数,胡海燕写了36个特色村,至少给出了20个村名的出处。奇怪的是,我在游览目录时,居然对樱花、东三、湖上等6个村名没一点印象,及至读到原文,我才恍然大悟,直呼“原来如此”。
“村庄撤并时,傅宅和后田合并成为一个村。因村边拥有樱花公园,于是改名樱花村。不知改名后的傅宅和后田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也许会习惯于从前,不经意间喊出傅宅和后田这样的名字。但也许时间久了,所有事都会成为顺理成章之事,甚至会完全忘了曾经用过的名字。如同之前傅宅不叫傅宅,而叫上郭与岭外,除了家谱中尚有记录,已是鲜有人知。”(《樱花村:安宁之境》)
又譬如:“陈界和藤潭岗两村合并之后,便有了新村名湖上。我以为湖上比之前两名要好,广阔而带有诗意。大概,取名之人亦是富含诗意之人。”“湖叫五丈岩水库,因恰好位于大兴国遗址西侧,故又叫‘皇城湖’。如此,湖似乎不一样了,湖成了一个有来历、有故事的湖,湖上成了一个有来历有故事的村庄。只是,不知当年的金戈铁马有没有影响过这一湖水的安宁。”(《湖上风物》)
地名是写在大地上的历史,而村庄撤并则是历史潮流,是时代发展的产物。只不过,老地名的舍弃,断裂了历史文化记忆,也割断了乡愁、乡恋和乡情的生命脐带,留下难以抚平的伤感和憾事,亦是不争的事实。
作者胡海燕在不经意间码下的文字,犹如无心插柳,只要假以时日,笃定会成为研究地名文化的第一手史料。
三
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内涵。“我认识的村庄,有着好看的皮囊,也有着有趣的灵魂,一处有一处的风骨,一处有一处的态度。”除了阐释地名文化之外,胡海燕还通过各种家园意象,表达理想和追求,拓展作品审美空间,丰富作品的思想内涵。
古人说,题好文一半。标题本身也是作品的中心意象,比如《王隐坑村:山水有清音》《东三村:西溪式浪漫》《光明村:神奇大盘山》等等。这些标题都是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凝聚作品的精神气质,凸显作品的内在神韵,传递强烈的思想感情和乡土意识。《如在榉溪》说的是孔氏家庙的故事。而“如在”语出《论语·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胡海燕写道:“榉溪村五年一大祭,三年一小祭,年年有家祭,正是‘祭祖先如祖先在’。”
意象描写灵活多样,既有人文意象,也有自然意象——穿插铺排,丰富多彩。人文意象中的“许逊是古茶场的神,是茶农最信任的神”“在大山深处看蚂蚁搬家”“四世同堂的百岁老人烟不离手”等,都是山民生活状态的写照与象征。通过描写这些人文意象中蕴含的丰富内涵,更好地展现了乡村人的精神风貌与生活品质,体现人们平静祥和的处世态度和淳朴的美好人性,也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
而在自然意象中,《我们的村庄》经常出现的是山水、花草、古树、庄稼等等。这些物象经过艺术想象和加工,成为一个个“文化符号”,由单纯的物象变为附着作家情感的意象,有了象征、寄托和隐喻的意义。反映出家园的健康美好、诗意盎然,赞美家园生命的充沛、生活的温暖,赞美土地对人性的丰富和完善,也传递出作者诗意和谐的自然观。譬如,大盘山是磐安的“祖山”,始终是个神奇的存在。“它似乎是终点,让5200多座山峰聚拢,有序地排列起来;又似一个起点,让许多事物从这里出发。它让天台山、括苍山、仙霞岭、四明山在此发脉,让钱塘江、瓯江、灵江、曹娥江在此发源。”
四
胡海燕是近年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入选浙江省第七批“新荷计划”人才库,获评2019年浙江省“新荷十家”。
2008年1月我调离磐安时,胡海燕兴许还没出道,所以对其印象不深。前两天,我细读了她的两部散文集,不由得心生惊喜——山水有灵性,后生真可畏。
乡愁是散文的精神土壤。是不是山环水绕的地理环境,引发她无边的想象?只是,我觉得光有想象是不够的,还要有阅读、观察和走访,甚至要有现实主义的批判态度。或许,这就是《我们的村庄》稍显不足之处?
“发天然之奇状,寄幽人之雅怀,奚啻武陵桃源也!”此乃唐朝李泌对窈川的赞美,也是当下文化人常常引用的文字。至于墨林,“翰墨传家”也罢,“文士如林”也好,皆为墨林先祖对后人的企盼——查查典籍,记载了几位?倒是“森林茂密”“荫翳浓郁”的自然环境,乃世世代代之传承,素来被邻近乡村所称羡。可惜,时至上世纪70年代,相邻的两个古村风光不再,竟被后人称之为“窈川不窈”“墨林无林”,一度成为浙中山区贫穷落后的“典型”。是为何因?
读张本高散文集《静水流深》时,我对其中一段话打了大大的问号。他说:“双溪”这一地名带有诗意。据专家考证,浙江有5个叫双溪的地方:一在新登,两在余杭,一在绍兴,一在金华。但现在金华的双溪不再叫双溪,而是称为“三江口”了。张本高是磐安籍乡土作家,既然写到了金华双溪,怎么会引用某些“砖家”的错误考证,不想想自己的老家有双溪乡,双溪乡里有“双溪禅院”呢?胡海燕在《东三村:西溪式浪漫》中详写了“双溪禅院”,也没指出张本高话语之差错,料想是未曾读过《静水流深》。
感谢海燕,她用细腻的笔触、深邃的思考,书写了我的老家。但我觉得,对潘庄村而言,真正有故事的并非村口的大树,而是紧挨着大树的蟠溪桥。记得在金华日报社组织的首次“婺江行”大型采访活动中,记者俞平曾写过《蟠溪桥——生命的颂歌》。40年后,我作为参与抢救的当事人之一,赶在清明节之前写下《清明寄怀》,纪念在建桥事故中献出生命的8位村民。2023年8月,金华作家李英深入潘庄采访,又写了报告文学《踏平坎坷成大道》。村口的大树阅尽人间沧桑,倘若能言,一定会告诉你那些可歌可泣的乡村故事。
人是跑不出家乡的。你可以离开家乡,但是身体中的有些东西永远被家乡所塑造。诚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我认为的“稍显不足”,亦仅仅是个人阅读感觉。平心而论,胡海燕创作《我们的村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整部作品剔透玲珑——像一帧彩照,又像一方印章,让人爱不释手。
乡村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文化符号和情感归属地,是精神扎根的地方。为乡村文化留影治印,是乡土作家的职责所在。乡村文化会在时光的流逝中不断更新改变,但文学作品能把它特定时段的样貌长久留存。
人活不过一张照片,更活不过一方印章,而作家笔下留存的照片和印章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