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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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人文

雷烨与他的两位同窗好友

建于1929年的校门

严金明

项俊文

许为通

郑微末

编者按

雷烨(项俊文)曾在省立金华中学就读。读书期间,他认识了好友严金明、许为通。三人坦诚相处,交流志向,建立深厚的友谊。毕业后,严金明、许为通成为省立贫儿院的老师。1937年,省立贫儿院来到金华里郑。在此期间,严金明加入地下党,贫儿院因此成了南山地区抗日宣传中心和地下党联络点。雷烨经常来贫儿院探望两位好友及在此学习的弟弟。1938年,雷烨毅然将年幼的弟妹托付给严金明,奔赴延安。三位好友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严金明后任浙江战时第一保育院副院长。该院是抗战时期全省规模最大、救护难童人数最多的组织。许为通从事音乐教育58年,编著有音乐教材,为我省著名的音乐教育家。1943年,29岁的雷烨英勇牺牲,长眠异乡,几十年后身份才被还原……谨以此文,纪念三位好友的一段情谊。

刻苦自励 勤教勤学

1931年,严金明年方十八,考入浙江省立第七中学高中部师范科。如众多同窗一样,着草履、担行囊,徒步至城中就学。校址位于金华城酒坊巷与鼓楼里两条南北小巷之间,即太平天国侍王府故址、金华市第六中学原址及其毗邻之地。校门外远望可见一鼓楼巍然,院内则有一钟楼矗立。

此校为浙江中西区域规模最宏。所谓宏大,主要表现于学生之众,逾千人焉。1935年,就地扩建,连同附属小学20亩,总计108.7亩。

学校之为学校,设施犹如椟表,教育方为里珠。

生源方面,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初,七中(金中)秉持自主招考之制。初、高中春秋两季各取一班,岁招新生约百人。时金华、衢州、严州(今杭州市西南区域)三府之地,唯此一所兼设初、高中之完全中学。录取之比例,高中维持十分之一左右。新生多来自全省各地,以及江西信广之地。其中东阳子弟为最众,而东阳、义乌两邑学子,皆以刻苦著称。

中学设科凡十二,师资多非本土,遍及长江流域诸省。讲席月奉逾百元,殊为优渥。著述之门槛甚低,故诸师著作丰富,尤以1936年前后为盛。其中化学、生物诸书,更被审定为部颁教材发行全国。时值经济凋敝,青年谋生糊口维艰。方豪校长延揽北大同窗执教,约占全校师资1/4。

学校注重学业,以成绩为先。上世纪三十年代,金中屡次在全省统考中夺魁。自严金明入学的1931年秋始,数理化生诸科,悉用原版英文教材,英语亦然。

学校又很“土”。此质朴之态,可从两个面向言之。

一是着装土。与严金明同届的普通科同学曾在追忆文章中提及:“布衣素食,穿的是布校服和布鞋,穿上一双力士鞋就很不错,很少有穿皮鞋的,遇有个别同学服装较奇特,不但不被认同,反遭另眼看待,谁都不愿破格。”“学风诚朴钻研,求进步;当时进校穷子弟占多数,衣着饮食都很朴素,男的都穿长衫,女生很少,但都穿粗布旗袍,不见奇装艳服。”

二是表现在一贯重视国文教育,尤重文章之习与能。据后人追忆,彼时国文师选用诸子精粹为教材(讲义课本),力倡学子笔记之习。

方豪的个性,也多少投影和成就了金中这所学校在彼时的某些特质。昔人曾以白描手法,勾勒方豪之神貌气韵。有一位金中学生在自传中写下了求学期间对校长方豪的印象——五四健将,高大壮汉,肚皮凸出,戴墨眼镜,学生都怕他。其实在这看似严肃的气势之下,方豪为人谦逊,待人诚恳,有谦谦学者之风。

两位贫寒的小先生

入学伊始,严金明即得识同龄同乡同学项俊文(原名项金土,即雷烨)。暮年追忆67年前与项氏相交之事,已届耄耋的严公执笔,开篇即道:“我出生以来第一个好朋友,是项金土(俊文)。与我同龄,省七中同学,交往中觉得他对人诚实,忠信宽厚。所以我们的友谊与日俱增。发生‘九一八’事变的那一年,我们18岁,我是高中师范科一年级,他在初中二年级,学生们爱国的热忱,如火如荼。”

同窗交谊,每重门第、利己,而严金明因着一个为人的最基本的品格——诚实而赏之,虽家境清寒,愈见珍重。

高一届满,严金明已难以继缴学资。

据1934年入学高中的一名金中校友忆及,入学交学费、伙食费、制服费共计50元,此约一学期之需。可资比较的是,截至1935年1月,金华县工商业普通店员月薪约5~12元。寻常农家之入,犹不及此。

项父去世方值壮年。当时项俊文尚在蒙学,其母矢志让他“读出山”。岂料,项母不幸离世。抚育三妹一弟的重担,遽落在这位19岁刚初二结束的少年稚嫩的肩上。

两人同时别校休学。

项俊文介绍严金明去他们村(金东区孝顺镇后项村)私立环河小学教书。两人朝夕相伴,切磋学问,且互相砥砺。后经引荐,项俊文往与义乌交界处的佛堂镇倍磊埠头小学任教。

教育,没有围墙。两个热血少年昼授童蒙,夜开成人夜校,吸引村民听讲,教以文字扫盲,以启民智。不取分文,亦无所得。

项俊文之后又去做过金华县政府的土地测量员。家庭经济负担实在太重了,无法复学。严金明积得学资,于1933年秋回去上高二。

金中学生自治会

1933年8月,学校更名为浙江省立金华中学。

严金明学业优秀,虽暂离校园,仍未中断自修。他有异于同侪的组织、领导能力,长于待人接物,性情开朗,处事活络。很快,仅仅一个学期,即1934年春开学,旋经不受校方干涉的自由竞选,严金明当选为校学生自治会第十六届常务干事(此职1931年由“主席”改称)。

1937年第3期的《金中学生》刊载了金祖孟《本会史略》,其中有记:“次年春间,严君金明任常务干事(十六届),对本会津贴会员旅行费办法,曾有详细规定。本会八周年纪念,亦尝演剧庆祝。并经全体大会决议,在干事会之下,添设运动一股。”任职一学期,循例必须改选更替,不得连任。据此文本可知,在他任上,工作至少约有四端:其一,设法资助同窗游历,读百卷书更应行千里路;其二,经费明旧账、晓新账;其三,倡导演剧,此或为其后在贫儿院、保育院热心戏剧之渊源;其四,创设运动股,体育活动更有计划和组织。同学们尤以足球技艺见长,时人谓之“校技”。每届寒冬,校园大操场上必举办足球赛事。方豪校长亲任主裁,于场间来去奔驰。

此时,严金明与一位同班同学——东阳籍学子许为通结为挚友,成莫逆之交。许君性情内敛,与严君殊异,一动一静。不知何故,两个性格迥异的同学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情同手足,终成一生知己。

两位文学爱好者

严金明自塾中携归者,不过学校要教、要考的课本和作业数册。他渐渐发现,项俊文沉醉于一些“反封建”的时髦小说里,严金明拿来一瞅,是鲁迅先生写的《呐喊》《彷徨》。两书之名,恰与项俊文此时心绪若合符节。

项俊文的拓展阅读和思索出路,已超越学舍之限,心系时局,对世界革命之势亦密切关注。

以往,有什么事,项俊文都必先询之于严金明,严言即是准绳,严说啥就是啥。这一日,他对严金明道:“我要出去闯一闯,找一个能有书读、又可工作的地方。”

严金明接收到与以往不一样的信息——由请益之辞转为告知之语。

严金明默然良久。

在校期间,项金土易名项俊文。此名诚如其人,风姿雅正,复深悦文艺。读沙顿小说《班麋》所作读书札记,犹存残页。其中记述道:

“人们在讽刺奴隶制度,更讽刺奴隶意识,到处在讴歌着求自由的斗争……到处都给我们一个观念,就是要独立生活,要自立,靠别人是卑鄙的。我看这本书可与《爱的教育》相比,并且是一样可以抓住我们的心,操纵我们的感情,使我们入迷。”

当独立生活!当自立!

项俊文的个性,并“不愿做空头的文学家”。这也似乎注定了他必定是“到群众中去,到士兵中去,走向辽阔的疆场”(邓拓语)。

项俊文不止与严金明相契,也与许为通相熟。两位少年皆出寒门,俱怀文心,一在校园,一留乡里,心意相通,遂成莫逆之交。

上世纪30年代初,项俊文与许为通以兄弟之礼相交,书信往来。及至许氏耄耋之年,归返东阳故里之际,寻得项俊文昔年手书三札,遂转致项秀文(项俊文的弟弟)。许为通表示:“这三封是我们初相识的通信,所以最初很客气,后来就熟识了。这三封信的时间在一九三三或三四年,我在金中读书。”

其中一函,字句如下:

“为通先生:你回信上鼓励我的许多话,我轻轻地早把牠(‘它’的异体字,原文如此)安放在我的心府里了,我这冷静的心府从今后又要暖烘烘起来了;这‘暖烘烘’正如春初的太阳光,温柔的,多情地洒在将萌芽的草苗身上;牠为的希望那草苗的成长,使牠又肥又大,有所用场!那牠才不会于这世界上空跑一趟!呵,呵!——暖烘烘地照!照!——温和的太阳。”

“今天是新年的第八天了。实在说来,今天向你拜年也嫌迟了。你嫌迟了吗?你的《古代英雄石像》,我已看过,得益真非浅呢!今天托便奉还《古代英雄石像》,请兄勿以很迟的奉还你为责!”

信中言及,项俊文曾借许为通《古代英雄石像》一书赏读。此乃寓言之作。

书信落笔于朱框笺纸,仍依古制竖书,笔势自上而下,字行由右及左。文风有了脱胎于翻译味的新文学那股淳朴清新的浪漫韵致。

在识文断字的文艺青年中,激奋昂扬与感伤幽怨常相与为伴,成为遗存文章与世人追忆中的一个主基调。项俊文虽深契文学,却未因此沉溺颓靡,亦未自构一方私意的诗意栖居之所。

为己为家,责任在肩。既是义无反顾,亦是别无选择。

1935年4月,严金明与许为通诸同窗赴杭,应师范首届毕业会试。两人岂料,仅三载之后,竟与挚友项俊文从此不见,各赴各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