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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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版:人文

古城下伊:一粒米,一群人,一桩桩往事

伊有喜

“一粒米,一群人,一桩桩往事”,说到古城下伊,先不说明清古建,也不说千年银杏树,让我们从青阳山开始吧。

青阳山是典型河谷盆地边缘的山前台地:其北面为衢江下游冲积平原及浙赣线,西面为厚大溪以及几万亩的野猫畈,水草丰茂,植被丰富,既便于渔猎,又避免洪涝。用上山文化主要发现者蒋乐平的话说,这种地理环境天然地适宜人类生存和文明孕育,这里先后发现山下周、青阳山、三潭山遗址,并且文化层无断层,发现上山文化、跨湖桥文化、崧泽文化、钱山漾文化及商周等不同时期的文化层,通俗地说,由于先民在一万年前驯养野生稻子,这一片土地非常适宜人类活动和栖息。

青阳山上至今留有土夯的城墙,宽约四五米,高约一米多。这城墙原本更长,因为园田化改造,西侧的那一段成了机耕路,东侧尚残留一二百米。那一带,村民习惯称为“古城脚”——我们第七生产队的坡地就在东侧,后来包产到户,我家种过番薯、花生、棉花、小麦和油麻。在收获花生与番薯时,人们经常会掘出陶罐什么的,有时完整有时残损,里面是土疙瘩,乡人就顺手敲碎,扔在路边,也有人掘出已经腐烂的铜钱,有人捡到“鬼斧”“鬼箭”。我母亲说,眼前的那陶罐,里面的东西是会变化的,不配得到它的人,原先是一罐金银宝贝,在你看到的一瞬间,它就变成土疙瘩了。这颇有意思,我在诗人泉子笔下《青阳山》中看到了类似的思维——

这并不是一座山,

而是一朵仅仅因我们此刻的凝视

而从大地深处微微隆起的波浪。

我承认,我母亲与泉子一样相信众生有情,万物有灵。只是我母亲有着更多宿命的意味。

好多年了,我的父老乡亲,在这片坡地上不停地耕作,并未意识到这土夯的古城有什么了不起。从耕作的角度,他们觉得这土坝非常顽固,土质出奇地硬——只能播下一些豆种,试图慢慢地驯服它,让它变成松软的熟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的劳作多少有点作用:这土夯的古城坍陷了,低矮了。我的父老乡亲,包括我,浑然不觉。我年少离家,如今每年四次(正月初一、清明、七月半、冬至)回到古城脚祭拜我的爷爷——他长眠于此,已经成为古城的一部分。而我的父母也相继躺进山头祖殿附近的公墓里。在青阳山,在麻雀垅,在上下麻雀塘,在晚稻垅水库,在荷花垅,在臣武君堰,在田间地头,在鸟鸣的微风中,我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吆喝与呼唤,看不见他们劳作的身影了。而“古城脚”,乡亲们依然口耳相传。

有一年,我闲翻民国版《汤溪县志》,看到先祖伊蕙、伊橡、伊萃、伊柷、伊汉等身影,他们或为县令,或为教谕,或为名医;又翻到“氏族表”,看到我们伊氏来历:“伊恭,其先汴人,元至大间,恭为龙游县尉,乐古城山水之胜、土田之沃,遂卜居焉。”又翻到卷十三“古迹”,第一条就是“古城脚”:“(前志)在县城西五里,汤塘山之尾。高约五尺,广二丈余。未详何代所筑。”一开始,我有些恍惚,“古城脚”好耳熟哎,“汤塘山之尾”不是青阳山吗?因为青阳山再往西北走,已经没有山了。当时有些激动,原来我年少时割牛草、放牛、帮父亲拉推独轮车的青阳山,我或坐或卧,发呆、看白云、数浙赣线上来往火车节数的“古城脚”——在历史上这么有名吗?

我从村里找来老谱,看章枫山先生写的《古城伊氏宗谱序》:“至宋中叶,吾远祖有运使公讳凯者,随驾南渡,始自汴而来,寓居严陵。而运之元孙讳恭者,在前元至大间,为尉于龙游,乐其山水之胜,土田之沃,又卜居邑东之古城。厥后古城之地,析属汤溪,故今为汤溪人……”哦,这青阳山上的古城原来是龙游“邑东之古城”,明成化七年划拨为汤溪县。在该序中我还发现章枫山的名言——“先辈有言,为常人之子孙非难,而为名人之子孙者难;为名人之子孙固难,而为圣贤之子孙尤难”,原来是写给我们下伊人的,因为伊尹是我们遥远的先祖。

此后,我在万历《金华府志》上又看到了“古城”:“在府城西南四十里,广袤五六里,相传古州城遗地也,今属汤溪县界。而汤溪县新志又云:古城脚,在县五里,汤塘山上,阔二丈,高五尺。意古之治所也。”由明代上溯,元、宋、唐、隋、南北朝、魏晋、三国、东汉、西汉,汤溪一带的行政区划、建制沿革均有据可查。只能往秦朝或先秦找了:秦为太末县,先秦则为姑蔑。春秋战国时代,除了古越人,在汤溪一带还生活着从北方迁徙过来的姑蔑族。姑蔑本是黄河流域淮、泗一带的一个古老国族。周初穆王东征,姑蔑族的始祖徐偃王“仁义失国”,败退南下,到了“越城之隅”,也就是相当于汤溪以西、兰溪西乡和衢州全境以及江西玉山一带。这一区域的人们,供奉的基本上是徐偃王,下伊山头祖殿也不例外,乡人呼为“徐皇圣帝”。

这“徐皇圣帝”以及随从“毛杨蔡卫”在元宵节会被我们供奉在伊氏宗祠(思任堂)里,这是下伊村的摆胜——摆牲。《汤溪县志》说正月风俗:“是月赛会最盛,其尤著者为下伊之十五、黄堂之廿六。凡会场陈设赛品,各极富丽。有装高跷台阁,扮演故事以助胜者,而架列巨猪十百,谓之胜猪,或重至四五百斤,尤为特色。”除了古意盎然的元宵节摆胜,下伊还有被称为“活着的上山文化”的保稻节。在汤溪一带,萧家、西祝、派溪李、梅头、溪滩下等村把农历五月廿五这一天称为“保稻节”,而在下伊、东祝、派溪童、黄堂等村,保稻节却是六月初一。《汤溪县志》风俗卷:“六月初一,或五月廿五,农民以牲礼祈祷于土谷之神,谓之保稻。”《龙游县志》风俗卷说得更为明确:“二十五日:祀田神,谓是日为五谷神生日也。北乡则以六月朔日行之。”也就是说,保稻节是为五谷神庆生!或为五月廿五,或为六月初一,这是单季稻抽穗扬花时节,人们从山头祖殿抬出五谷神巡游,在畈上原有的五谷神殿遗址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借此向五谷神祷告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望。

这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从青阳山、山下周、三潭山遗址出土遗存看,金衢盆地早在一万年前就有水稻人工种植了,这是人类史上名副其实的稻作农业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怪不得汤溪人老说,“种田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