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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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深读

侍王府最受古人看重的宋碑“熙宁石”是哪一块

侍王府二堂后院现状

《骑牛图诗刻》

《骑牛图诗刻》上部残存文字释文:范黎航

光绪版《龙泉县志》上的留槎阁与留槎洲

龙泉留槎洲与留槎阁

范黎航 高旭彬

金华太平天国侍王府纪念馆原为唐宋州治,这里文物古迹众多,今天比较受人关注的是它的建筑、壁画与石雕。历史上,人们首先看重的却是里面的六方宋碑,所谓“堂阴谁可话畴昔,六碑首问熙宁石”,其中一方北宋熙宁年间的碑刻尤其受到大家的重视。那么这到底是“六碑”中的哪一方碑刻呢?这引发了我们的强烈好奇心。

失而复得的《骑牛图诗刻》

今天我们走进侍王府二堂后院这座庭院,比较醒目的是它至今保留基本完好的《封魏王诏》与《州官题名记》两块碑刻,就在西面的天井廊下,为玻璃罩子罩着。在西厢房内,被一堵砖墙隔断的《骑牛图诗刻》,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它的整体保存状况实在太差了,风化脱落非常厉害,一眼看过去,几乎识读不出任何内容来。占有四分之一地位的右上部分黝黑一片,中间残存着一些像是云纹的刻画。在它的中间偏上部位,经辨认能识读一些文字,它就是失传已久的《骑牛图诗刻》。

什么是《骑牛图》

故事还要从它的主人公之一苏东坡朋友陈舜俞开始说起。

陈舜俞,字令举,祖居湖州乌程,后迁嘉兴,遂称嘉禾人。他文学才能杰出,北宋熙宁年间,以屯田员外郎知山阴县,因为反对王安石实行的青苗法,被贬江西南康军“监酒税”。

在南康,他遇见江西有名的“高安三刘”之一刘涣。

刘涣,字凝之。他是欧阳修同年进士兼江西老乡,由于性格清高耿介,不善逢迎,当官只当到安徽“颍上令”,就辞官回乡了。他南返时许多人前来送行,欧阳修曾经写了一首名为《庐山高》的长诗来赞美,声望很高。

刘凝之隐居在属于南康的星子县,这里正在庐山南麓。陈舜俞来后,两人甚为相得。于是就效仿五代时在庐山隐居的前辈名士史虚白,买了两头牛作为交通工具,“尝以六十日尽南北山水之胜”,好不潇洒快活。

为了留住这样的美好画面,于是陈舜俞作歌,刘涣作序,产生了《骑牛歌并序》这样一篇文学作品。当时就“敢砻石以永其传”,力图流传千古,这就是《骑牛图诗刻》最初的来历。

哪一块是“熙宁石”

这个故事发生在熙宁六年(1073)。

所以,《骑牛图诗刻》本来即“熙宁石”是不会有任何人怀疑的。如前所述,侍王府里还有一块同样刻着陈舜俞诗的《寄题欧川留槎阁诗图石刻》,这个认知是有一定模糊空间的。

这里,我们先解释一下什么是“欧川留槎阁”?

欧川,即浙南古邑龙泉,因春秋时名匠欧冶子在此铸剑而闻名。

留槎阁,龙泉名胜,在其城“南大桥”附近的江中,后代屡有重修,今犹存。溪水流至此为一舟形的沙洲一分为二,故称“留槎”。宋时,当地望族何氏在洲上设桥,桥上架屋,这屋应即“留槎阁”,所以这桥与阁本是一体的,今分为二。

据历代龙泉志,宋时著名的乡绅何才翁(名之奇)客居杭州时,认识在此地为官的苏东坡。两人泛舟湖上,何才翁向其盛称家乡的留槎洲与留槎阁之胜,东坡说“得非张骞氏所乘之槎乎”,于是慷慨留题“留槎阁”三字相赠。在这之前,不知应谁之请,陈舜俞已经先行给“留槎阁”写过诗了。

陈诗在当地很有名,内容如下:

闻说欧川似沃洲,一溪分作两溪流。

长桥跨岸虹垂地,高阁凌空蜃吐楼。

浩荡乾坤供醉眼,凄凉风雨送行舟。

凭谁为问乘槎客,未必无人犯斗牛。

据《光绪金华县志》,侍王府的《留槎阁诗图石刻》上就有这首诗。

时间上再晚一些,北宋的另一大书法家米芾又应龙泉何氏的另一大人物何执中的邀请,给桥题写了“济川”之名。

由于这些人活动的年代都在熙宁前后,所以把《留槎阁诗图石刻》说成是“熙宁石”好像也说得过去。

楼钥的说法

但是,龙泉志的说法却遭到了南宋理学家楼钥的否认。

据楼钥《攻媿集》《跋袁光禄与东坡同官事迹》一文,请苏轼题“留槎阁”之名的其实另有其人,此人就是此文的志主袁毂。袁毂时任杭州通判,正在第二次回任杭州知州的东坡属下。他一方面曾任龙泉知县,与龙泉有旧;另一方面他的一个女婿,正是后来当了宰相的何执中的长子,又根据著名宋史专家、北京大学教授邓小南的研究,龙泉何氏其实有两支,何之奇这边一脉,何执中那边一脉,两脉虽然号称为一,其实各有不同的渊源。

据此,这件事当在哲宗元祐年间发生,此时距熙宁已过10多年了,所以“留槎阁”为前人眼中的“熙宁石”的可能性不太高。

两大“故事”的幕后推手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问题,那就是没有苏轼的光环,光凭陈舜俞的诗作可不可以就在熙宁年间刻石,成为后人眼中的“熙宁石”?

这就涉及了我们怎么看待《骑牛图》与《留槎阁图》的问题。其实我们不应当把它们看成是单一的文化事件,它们的幕后其实有一连串的整体设计与推动。

《骑牛图》里的刘涣,出身于科举仕宦之家,父子祖孙几代人是当时著名的学者。比如刘涣的儿子刘恕,是司马光推荐的《资治通鉴》的三个同修官之一,三国至南北朝那一段历史就主要由他分修,很受司马光的器重。刘恕的儿子刘羲仲则不仅继承乃父乃祖在文学与史学上的才华,还精通天文,经他重编的《太初历》,深受时人好评。在《骑牛歌》与《骑牛图》流传的过程中,陈舜俞固然也是其中的重要角色,但真正的主角无疑应该是刘凝之,在他身上产生的“庐山高”这样的文化意象的生命力,直到明代还有强劲的回声。

《留槎阁图》也一样,通过我们前面的分析,明白了这个文化景观的形成,其实幕后一直都有当地望族何氏不懈地推动,他们不仅出资建造了硬件——留槎阁的建筑本体,而且还不断地找当时著名的文化人、文学家、书法家来作软件上的装修,使留槎阁之名能走出那个偏远的山区小县,使自己的出身不比通都大邑的人更少文明与教化。这从这两支何氏的互相竞争就可以看出来了。

从整体上来说,龙泉何氏的发达时间晚于“高安三刘”,他们在熙宁年间就把留槎阁的故事推向外界,被刻碑流传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何□”是谁?

《光绪金华县志》在《留槎阁图诗石刻》的注中还提到了一位姓何的作跋者。“后镌郎中何□跋语七行,行书,尽泐,并庐江何□书”。

这个何□是谁?

黄钺的说法是龙泉何氏的后裔何偁。

“郎中何公者,何偁也。字德扬,号玉雪。绍兴廿七年中甲科,隆兴间为吏部郎中,殆才翁之裔。”

不过,他这里又把何偁误称为何之奇的后人了。

实际上何偁是何执中胞弟何执文的曾孙。何偁本人在历史上名气虽然不是很大,他的儿子何澹却是于中国文化史、思想史有重大影响的人物,他是宋宁宗朝声名不佳的“庆元党禁”的重要推动者之一,曾任参知政事之职,是龙泉何氏中第二个身居高位的人。

据《龙泉何氏宗谱》和当代考古资料,何偁及其子何澹等人晚年致仕后都回到了丽水、龙泉一带,他们是这一支中少有的一直在乡土的后裔,龙泉当地的“济川桥”“留槎阁”景观与他们的关系肯定比较密切。

其次,何之奇的儿子何琬也有可能。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九十一“元祐二年十月八日,朝请郎何琬为工部郎中”。

他也曾为“郎中”之职,所以好像还是不能完全听楼钥所代表的何执中、何执文一脉的一方之辞。如这个何□是他,那前面那个故事里请苏东坡题词的是他的父亲何之奇的可能性较大。

至于庐江,则是何氏的郡望所在。陈师道《后山诗注》中曾明确称其为“庐江何琬”。何琬本人与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都有交往。

不知以谁为是?

两碑为何出现在金华

这是看到这两块碑的人都会提出的问题。

如黄钺曾说,“不知二碑何以在此”。《光绪金华县志》的作者也说《骑牛图诗刻》“独流转于婺,无从考知其由”。

实际上要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待问题。比如,从陈舜俞视角看,我们便会以为,这两块碑上的诗既然都是陈舜俞写的,那么就必然是因为陈舜俞和金华有某种关系才会在此刻碑,或者从其他地方挪过来。然而,根据我们前面的分析,尽管陈舜俞此人以一己之身串联起了这两块碑,很可能只是一种巧合。这两块碑中所反映的文化事件,经过幕后“势力”的推动,其实早已走出一个较为狭窄的地域,它很可能是当时人所熟知的文化典故,既可以出现在甲地,也可以出现在乙地,有很大的公共性。不知这样的理解是否正确?

比如,《骑牛图诗刻》就是这样的,图的作者是一代绘画大师李公麟,后来在同题材作品上题字的有南宋的吴儆、陆游,元明的张雨、戴良、高启等,早已泯灭了地域性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