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与他的朋友圈
宋 玫
早早出道的陈亮是位天才少年,无畏,敞亮,又有几分狂傲。在那个偏安一隅、屡战屡败的大时代背景下,陈亮从小关注国家安危,19岁就写出一部《酌古论》论兵事。自信满满的陈亮带着这部兵书,拜见了婺州知州周葵。周葵是一位思想开放的主战派官员,陈亮稚嫩中透出的豪气让他眼前一亮。周葵对陈亮赞赏有加,请为上客,并推荐给了朝廷。从此,陈亮走出乡闾,进入人们的视线,或立于历史高点,或跌入人生谷底,在跌宕起伏中他结识了不少可以相伴一生的朋友。
挚友吕祖谦:无微不至的关爱
陈亮20岁时,与吕祖谦一起参加转运司的贡举考试。陈亮小吕祖谦6岁,两人还带点亲戚关系。这时陈亮已小有名气,自以为不在吕之下。几年后,吕祖谦脱颖而出,陈亮表示,伯恭以他的“道德”之学成为一代师表,而我却沉沦落魄。论行为,不足以让自己在乡闾中得到显扬;论文才,又不足以使自己在科场上振奋而起。仰望百尺高楼而无法攀登上去,只好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同平庸之辈,极不显眼。
吕祖谦温文尔雅,待人诚恳,与陈亮桀骜不驯的个性有着强烈的反差。陈亮请吕祖谦为他新建的书房写篇铭,吕祖谦写了《厉斋铭》《恕斋铭》两篇,借此委婉地告诫陈亮,这个世上不管是谁,对真理的追求和品德的修养,都难以做到完美无缺,这不是主观意愿能够决定的,就如疾病难以根除。他希望陈亮用宽厚仁爱之心待人,心平气和地应对那些不符合自己心愿的人与事。吕祖谦还向陈亮提供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要将中庸之道作为处世之学。为了不刺激陈亮,吕祖谦还用了许多类比,可谓用心良苦:“凛乎其严,岌乎可危。匪曰设诫,理则如斯。不将不迎,不留不处。敬而无失,大中之矩。”
淳熙六年(1179)4月,吕祖谦从国史院编修官的任上,辞官回到金华养病,陈亮常过来探望,一谈就谈到夜半时分。从《酌古论》到《中兴五论》再到《三上帝书》,陈亮有太多的想法要表达,37岁的他还是一介布衣,远大的抱负被世人忽视,心情很是郁闷。吕祖谦安慰他:“未可以世为不能用,虎帅以听,谁敢犯子!”意思是,我都带头听命于你了,还有谁敢冒犯你呢?这话虽然引用了个典故,听起来有些玩笑的意味,但吕祖谦对陈亮是寄予厚望的。
对于吕祖谦无微不至的关爱,陈亮心里很清楚,也很感激。吕祖谦为了帮陈亮掩饰那些难堪,常在人前抬举他,如此庇佑,引来旁人的嘲讽,即使吕祖谦门下的一些学生,也有看法。有人认为吕祖谦的博爱太过泛滥,还有人觉得这是在鼓励异类,讽刺挖苦的都有。身处其中,陈亮自然很不是滋味,只能一笑而过。
淳熙八年(1181)吕祖谦去世时,陈亮作《祭伯恭文》,开诚布公地向世人坦露自己和吕祖谦之间的情谊,表达对这位人生难得挚友的无尽哀思,也为自己从此孤单飘零而感伤。
辩友朱熹:逆境中的提醒者
淳熙九年(1182)正月十七,朱熹来到武义明招山祭拜吕祖谦。陈亮听说后,前往拜访。因为共同好友吕祖谦的关系,彼此早有所闻,但两人还没有近距离交往过。二人在明招堂相见,他们一起交谈、游玩了数日,在同游永康龙窟之后分别。
朱熹大陈亮13岁,失去了吕祖谦这一挚友,陈亮便把朱熹当作可以请教的师长。在1182年到1186年间,他们交往频繁,开启长达多年的学术辩论,现存陈亮的《龙川文集》中,收录陈亮写给朱熹的信件8封,后附朱熹给陈亮的回信15封。
尽管陈亮我行我素、口无遮拦,但对敬佩的人还是非常尊敬的,从他写给朱熹的信中可以看出:我深居山间,获闻您的一些绝妙言论,许多都是闻所未闻,在迷茫的当下,只有您让我看到希望……
有一年春季,江南地区干旱少雨,天气相当炎热,令人生畏。3个月未曾收到朱熹的来信,陈亮有些担心。他提笔给朱熹写道:春季本该多雨,但到了五月,池塘里都没水,有的麦田至今无法播种,苗秧叶尖都发红了,这是百姓最忌怕的……
以天下大势来说,朝廷南渡又过去50多年,文恬武嬉,人民疲困,兵卒衰老,至今已经严重到了极点。平安无事之福,难以长久侥幸地保有。如果年岁小有收成,您或许可以请求辞去。可是国家大势既然如此,正所谓“将恐将懼”之时,朝廷庙堂之上,怎会让您离去呢!富裕之家都已经没有积蓄了,如果现在再不降雨,那恐怕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我百感交集,又能奈何!婺州也遭受了瘟疫,百姓之家有一连死数口人,只留下一两个孩童无人收养的。衢州米价剧涨,一石要值四千七百文,祸患也要渐及婺州了。胸中有万端愁绪想说,如果没有您,我也无法把心中的狂妄之思抒发出来。我已经被一世的人所抛弃,只能往冷僻之处,自己讨寻一个安乐道路罢了……
字里行间,陈亮更多的是倾诉自己的怀才不遇和对局势的担忧,有关辩论的内容也少有火药味,倒是朱熹的回信大多是表达对陈亮观点的不认同,并直率地指出他的问题:老兄心智高明,刚毅果断,并不是不会改过的人,希望细思我的这些话,摒弃那种将“义”与“利”一并看中、“王道”和“霸道”同时使用的说法,从而克制愤怒,抑止欲望,改过向善,以平和的儒家之道来约束自己,不仅可以免于人事中的祸患,更能正本清源,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我们相交深厚,我才敢将这些话说出来,或许对您的将来会有所补益……
的确,敢于直言、刚正不阿是陈亮的特性,也是他的软肋。在与陈亮的交往中,朱熹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与陈亮辩论时,除了学术上的分歧,许多时候是向陈亮讲述如何避害。其实,在那个历史环境下,这样的辩论很难做到势均力敌,陈亮的观点常被视为另类,所以朱熹并不担心自己的人设会坍塌,对于陈亮更多的是关心和同情,希望他的境遇能有所改变。
密友辛弃疾:心意相通铁哥们
在陈亮的朋友圈中,最与他心意相投、志同道合的是豪放派词人辛弃疾。辛弃疾大陈亮3岁。陈亮刚出道时,辛弃疾就在山东与耿京一起率义军抗金。当辛弃疾“奉表南归”时,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他单枪匹马杀回山东,拿下张安国。20岁出头的陈亮为之赞叹,慕名前往拜会辛弃疾。
相同的性情和趣味,使他们视对方为最铁的哥们。
陈亮一生两次入狱,都得到了辛弃疾的大力营救。第一次是淳熙十一年(1184),在一次乡间的宴会中,有人故意特制一碟胡椒粉放在陈亮面前,坐在陈亮身边的人回到家突然死亡,陈亮被诬陷投毒。这时,正在江西担任安抚使的辛弃疾掌管军务,为营救陈亮而奔走相告,动员士大夫们一起来为陈亮鸣冤,最后陈亮得以无罪释放。第二次是六年后的1190年春,这次陈亮被关押一年多。据说是陈亮的家丁伤人,有人陷害陈亮指使。辛弃疾找到了大理寺少卿郑汝谐。郑汝谐检查了陈亮的案卷和辩词,大惊道:“此人是天下奇才啊!如果擅杀无罪的士人,不仅对上会扰乱天地间的和气,对下也有损国家的运脉。”于是向宋光宗极力进言,陈亮得以免罪。出狱后陈亮作《谢郑侍郎启》。
众所周知,“鹅湖之会”是陈亮与辛弃疾的友情中最亮眼的一笔。淳熙十五年(1188),一个寒冷的冬季,46岁的陈亮冒着纷飞大雪从永康出发,到江西上饶辛弃疾的庄园探望,并作十日之游。这时辛弃疾已赋闲七年,正生病在床,多年未见的好友到来,让他异常开心,点燃了他久违的激情,他们同游鹅湖,相互唱和。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欢聚,时而微醺,时而酩酊,开怀的笑声在鹅湖上空久久回荡。在毫无嫌隙的密友面前,他们暂时忘却了一切的哀伤、苦闷和绝望。
游完鹅湖,两人又兴致勃勃地去紫溪找朱熹。尽管之前有约定,但朱熹因为公务繁忙没能来。明明说好的,却失约,陈亮二话不说,闷闷不乐地启程回家了。与陈亮分别后的第二天,辛弃疾还有些恋恋不舍,于是沿着陈亮回去的路追了一程。走到鹭鸶林时积雪已很深,地面湿滑无法前行,辛弃疾只好坐在雪地上独自喝闷酒,后悔自己没能将陈亮留住,怅然失望了很久。深夜在泉湖投宿,雪后的月光空灵皎洁,远处传来悲伤的笛声,辛弃疾便写下一首《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寄托情思: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仿佛心有灵犀,仅过了五天,陈亮就来信向辛弃疾索要这首词,辛弃疾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心意相通啊!”虽然相隔遥远,他们也可以让彼此会心一笑。
值得一提的是,辛弃疾还有不少词也是为陈亮所作,如千古名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知友叶适:惺惺相惜的知音
乾道四年(1168),26岁的陈亮认识了19岁、来自温州乐清的叶适。这年叶适来金华游学,到吕祖谦的武义明招山书院学习。
叶适11岁开始师从陈傅良。陈傅良跟陈亮关系密切,研究领域和学术思想很相近,因此叶适也深受陈亮的影响,讲求“功利”之学,认为“义”不能离开“利”。之后,他成为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也是浙东学派的重要传承人。叶适的事功之学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在南宋形成三足鼎立。
公元1184年,陈亮出狱后新建了一所庭院,他给自己的居所取名“抱膝斋”,叶适作《抱膝斋》诗两首,对陈亮表示:古人的抱膝而坐,是为了奉献国家,而不是寻找安身之地……您就如深藏山间的美玉和挺立在崖顶的松柏,难以被人发现而总是散发活力……
叶适考中榜眼之后,被派到苏州当推官,任期届满回朝述职。于是,陈亮给丞相王淮写推荐信,请求提拔叶适。他在《与王丞相淮》中表示:叶适很有思想,能深谋远虑,又心态平和,有独立的见解,不随风摇摆,已经享有美名……最后,陈亮居然以一家50口人的性命来担保。不久,叶适担任太常博士,执掌国家重要典礼,多少与陈亮的推荐有关。后来作为皇帝的近臣,叶适还为朱熹辩白,使朱熹避免了一场恶意的诬陷。
1193年,51岁的陈亮再度报考进士,最后一步是殿试,皇帝亲自监考、批卷,等成绩出来皇帝才知道选出的第一名是陈亮。皇帝并不意外,说了句:“朕亲览,果不谬。”叶适为陈亮感到高兴,也为之感慨:如果陈亮没能进士及第,那么举世之人,终将把他看做是一个平庸无用之人了。
考中状元后,陈亮被任命为建康府判官,但还没到任,就一病不起,于1194年去世。叶适在为陈亮写的祭文中袒露,自己很早就跟随陈亮,对他的教导不敢有丝毫怠慢,陈亮也把他当成弟子一样看待。他还赞扬陈亮的言辞精深独到,思想高深令人敬畏,虽然坎坷的命运让他憔悴不堪,但还是千方百计将自己所学施行于世,矢志不渝地想要实现国家统一。
陈亮与叶适知根知底、惺惺相惜,可谓真正的知音。所以一路走来,在人生的几个重要节点,他们都相互扶持、相互鼓励,从中也可以看出,叶适性格谨慎内敛、淡然平和,陈亮与他相处不像与辛弃疾,可以一起疯一起狂。
时间已经过去800多年,陈亮与朋友们的交往片段,给后人留下的不仅是才情风骨,更有他为了国家社稷慨然不屈、昂首嘶鸣的浩然正气。只可惜他的满腔壮志,遇上了一个又一个诡谲不定的旋涡,让人生出许多叹息。
陈亮与他的朋友们就像一颗颗耀眼的明星,给南宋风雨飘摇的黑夜洒下了一道道光亮。虽然他们内心有太多的壮志未酬,却以超乎寻常的倔强,守护着他们的精神之本,展现出独特的文化魅力,永远闪耀在浩瀚的历史星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