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陶的诞生记
□记者 金佳衡/文 缪小芬 金佳衡/摄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洒进塘雅镇下金山村的婺东黑陶非遗传承艺术文化体验馆,该工作室的主人徐忠跃正坐在矮凳上,双手沾满湿润的泥土,细细抚触着初具形态的陶坯。指尖流转间,制作的不仅仅是一只黑陶,更是一门延续了四十余年的古老技艺。此刻,一只黑陶的生命故事,正从这双手开始书写。
泥的觉醒——从顽童到匠人
黑陶的生命始于地下。下金山村金大塘的塘底,沉睡着积淀了千年的深层五色泥,这是这门手艺的灵魂。“早年在塘里挖出的泥得用肩膀一路挑回来。”徐忠跃看着面前的泥块,思绪飘回了少年时——13岁那年,他在父亲徐光统的黑陶作坊里与泥土结缘,当时纯粹出于玩心。
15岁时,当第一只成型的小药罐在他的手中诞生,那种意料之外的欣喜,让泥土真正走进了他的生命。更令他意外的是,这些朴拙的陶器颇受欢迎,“当时制作的黑陶都卖得挺不错的,我制作的第一件成品什么时候被买走我都记不清了。”这份带着懵懂的成就感,如同一点星火,在徐忠跃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始终燃烧,成为支撑他前行的精神力量。
而这片土地的制陶史,远比他的经历更悠久。清光绪年间,湖北手艺人冯荣贵在此发现优质陶土,从此开启了下金山村140余年的制陶传统。如今,取土的方式已随时代变迁:从肩膀挑担,到独轮车,再到如今的拖拉机、小货车……但某些环节却始终未变——泥土运到工作室后,仍要经过反复踩实、沉淀,再像削苹果皮一样一片片削下来。判断陶土好坏的方法也依旧离不开经验——“手摸着碎石多,就知道含沙量太重了。”徐忠跃的手掌,便是最精准的“检测仪器”。
火的考验——在时代浪潮中坚守
制陶的二十余道工序里,24小时的烧窑最是惊心动魄,其中关键的一步便是从小火转为大火。什么时候调节?现代工艺靠温度计测量温度,而像徐忠跃这样的老师傅,靠的是手扶窑口感受空气流动,感知那种难以言传的“潮湿感”。“只要去用心体会了,可能烧制一两次就能感受到空气的流动。”他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是四十多年制陶生涯里沉淀下来的身体记忆。
同一窑火中烧出的黑陶,会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银色和黑色。火候大些,烟和草木灰没有直接留在上面的,呈银色,落灰多一些的则呈黑色。这种“水火相济”的偶然性,恰是手工黑陶的魅力所在。但因手工的耗时耗力,在90年代时遭遇到了工业浪潮的冲击。“当时市场上塑料瓶、玻璃瓶铺天盖地,这种便捷的工业产品使得手工黑陶一度滞销。”徐忠跃回忆道,“许多同行纷纷转行,我库房里的黑陶也堆着卖不出去。”
最艰难时,他也曾想过放下陶轮,但父亲“做手艺要耐住孤独”的叮嘱始终在耳畔回响。
于是这一守,便是许多年。
转机终于在2009年到来:当时政府帮扶落地,“砂罐茶壶制作技艺”被列入金东区区级非遗,次年,他本人也被评为该技艺的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2014年,这门技艺成功升级为金华市市级非遗项目。当沉寂的窑火再度燃起,徐忠跃手中的黑陶,也随着这份坚守重获新生。
器的新生——在传承中拥抱时代
判断一件黑陶的优劣,徐忠跃有三重标准:眼观有无裂缝小孔,手敲听是否清音回响,水浸看能否滴水不漏。他特意强调:“不能只看器物的表面,表层黑色是碳渗透,好坏得看内里。”如今,他还在传统制作工艺中加入了跳刀技法,让器身纹路更富动感,而创新的灵感,始终源于市场的脉搏。
“我常常去展会看人家制作的作品,回来便思考别人的作品是如何打动人心的。”这种扎根于市场的创新,让古老技艺重焕新生。2023年,他与女儿徐瑛联手创作的亚运“体育尊”,以莲花尊为原型,堆塑排球、射箭等运动场景,在工艺美术博览会上斩获银奖。刻有保宁门图案的茶叶罐、绘有亚运会标的梅瓶,让黑陶从生活器皿升级为文化载体。
2021年,他的黑陶作品《燃烧的火炬》《饮水思源》在党史学习教育展中亮相,将红色寓意融入传统器型。如今,黑陶艺术馆成了省乡村博物馆,全年向游客与学生开放。“我特别期待年轻人能加入进来,把新想法融入创作,做出更多不同形制的黑陶器具。”说这话时,徐忠跃的目光掠过展架上的新作,满是期许。
当新窑开启,温润的黑陶带着余温出炉,银与黑的釉面在光下流转。从少年手中的小药罐,到走向亚运舞台的艺术珍品,这抔五色泥的蜕变,正是徐忠跃四十余年匠心的缩影。“黑陶是泥土烧出来的,也是时光熬出来的。”徐忠跃轻抚器身,碳渗透的纹路里,藏着一个手艺人与时代的对话,更藏着非遗传承最本真的答案——坚守,方能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