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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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版:人文金华

回望“罗芳桥惨案”:血债刻在两块纪念碑上

胡氏宗祠

“罗芳桥惨案”纪念碑

罗芳桥村

胡氏宗祠一角的连环画版“罗芳桥惨案”

殉难司法人员墓地原址

胡氏宗祠正厅

本报记者 许健楠 文/摄

1942年5月24日,一批司法人员在金华雅畈镇罗芳桥村遭日军残忍屠杀,被称为“罗芳桥惨案”。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铭记历史,珍爱和平。罗芳桥,不仅是一个普通的金华小山村,更是日军暴行的发生地,是一段被血与泪写就的历史。“罗芳桥惨案”,是日军侵华暴行永远无法抹去的血色印记。

时光流逝,“罗芳桥惨案”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但有识之士对正义的追求从未停止。关于这次惨案的历史记载十分有限,更多的是村里老人回忆惨案发生时的历史片段。

发生在83年前的“罗芳桥惨案”,背后有许许多多未解之谜有待破解。司法人员从上海撤离后,为什么选择来到罗芳桥村?遇难的司法人员究竟有多少人?驻留在罗芳桥村的司法人员是如何被日军发现的?制造惨案的是哪一支日本部队?历时多年,浙江省历史学会抗日战争史研究分会副会长蒋经飞多方奔走,调查研究,查阅了大量史料,详细还原了“罗芳桥惨案”的来龙去脉,逐步揭开了这一惨案的神秘面纱。

回望 村民们口口相传的那一段血色记忆

83年前,当地有人目睹了“罗芳桥惨案”发生的过程,口口相传,流传至今。

多年前,记者曾采访过胡开仁老人,当时他是婺城区雅畈镇罗芳桥村最年长的九旬老人,住在村里小溪边的一间老屋里。日本兵来村子里的时候,他才20岁出头。

当年,胡开仁走在村里的一条老路上:“鬼子就是从这条路进的村,你看,路两旁一些以前的老房子都还在。”小路穿村而过,两侧残存许多栋清朝留下来的木结构老屋。

胡开仁说,1942年5月24日下午4点左右,多名日军便衣特务闯进了村子,一进来就朝天放枪,金华地方法院院长陆宝铎想转移已经晚了。

彼时,浙赣战役打响后,江浙一带的大城市已相继沦陷,许多国民党政府机关迁到了偏僻农村。金华是当时的浙江省政府所在地,奉命转移的金华地方法院院长陆宝铎,带着高二法院推事陶亚东、学习推检颜佩箴、书记官李聪谋,还有上海特区法院庭长吴廷琪、主任书记官吕世扬等人,携带行李、档案以及上海书局的部分图书,转移到了罗芳桥村。虽是一个小山村,但罗芳桥交通便利,可以通往武义、金华、衢州等地。这些司法人员就在村里的如水禅寺和胡氏宗祠里办起了公务。

不幸的是,日军很快发现了这批在罗芳桥村的国民党机关人员。

“我记得是5月里,天已经热了,鬼子从武义过来,进村时,我们村民都躲到了附近的山上。鬼子闯进乡亲们的家里,把桌子和凳子都烧了。”庙里发生的一切是小和尚张小华的母亲告诉胡开仁的,她躲在佛像后头,逃过一劫,目睹寺内的惨剧,包括19岁儿子的遇难。

躲进如水禅寺的司法人员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有的人被刺刀活活捅死,有的是被马刀砍了头,身首异处,寺内一片惨叫声。同时遇难的还有大和尚张双福和小和尚张小华。司法人员中,有一人凿穿后墙逃脱,被日本兵打了一枪,身负重伤。“如水禅寺”顷刻间成为了“如血禅寺”。

胡开仁说,日本人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撤出了罗芳桥村,留下一片狼藉和一堆尸首。

日军离开后,胡开仁和村民们战战兢兢回到家。当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叫徐雪枝,50来岁,当过村里的保长。他说,这些人为抗战牺牲,是值得尊敬的,应该给他们收尸。”徐雪枝跑去各村各乡募捐,凑够了丧葬费,在村口挖了个坟,总算让人入土为安了。

“除了陆院长和陶亚东独葬,其他人都集体下葬。”村里的邓樟福老人曾指着村口告诉记者,那里原先是村里的墓地。

更可恶的是,日本人离开罗芳桥村时,在庙里丢下几个瓶子。没过多久,邓樟福和其他二三十个村民,都相继患上了“烂脚病”,怎么治都治不好。

遇难法官沈奉悌的长子沈祖周曾写下一段关于“罗芳桥惨案”的文字:

“1942年初夏,日寇犯金华,金华地区法院迁至南郊罗芳桥,沈奉悌以执达员(注:执达员是为法庭服务,负责执行及传达法官裁决的官吏、职员)之职随同前往。五月初八傍晚,敌人突然自武义履坦迂回进入罗芳桥。法院毫无提防,人员被俘。敌人命降,陆院长威武不屈,痛斥敌人,口舌被割下,就怒目以对,诅咒不停,敌人终以刺刀将陆院长及法院其他十二人全部刺死(具体人数有多种说法),奉悌即其中之一……”

中国司法人员英勇不屈的精神,以及血腥残忍的屠杀场面,让人泪目。

遗存 历史的见证,永远铭刻抗战血泪史

6月4日,记者来到罗芳桥村实地探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如水禅寺已经被拆除,时隔83年,记者在村里依然能够找到那场惨案曾经留下的痕迹。

胡氏宗祠是司法人员曾经的办公场地,这个宗祠至今保存完好。宗祠一角,放着一块纪念碑。

“这块纪念碑发现于2016年,是村民邓旭辉在整理自家荒地时意外发现的,上面记载了当年‘罗芳桥惨案’的概况,以及部分遇难司法人员名字,这块纪念碑意义非凡,印证了日军的暴行。”罗芳桥村村委会副主任楼伟俊说。

纪念碑高90.5厘米、宽40.5厘米、厚10厘米,碑文清晰完整。碑文上方为“纪念碑”三个大字,碑文共91字。全文大意是:1942年5月24日,倭寇(日军)流窜至罗芳桥。司法人员陆宝铎、吴廷琪、陶亚东、何景岑、颜佩箴、李聪谋、吕世涣、吴季同、郭有倬、许家堃、沈奉悌11人同日殉难于此。1947年7月19日公葬北山祝丰亭之畔。

当地村民说,当年,这块纪念碑就立在司法人员在村里下葬的墓地前。

1942年8月13日,国民政府发布政府公报对“罗芳桥惨案”中殉难的司法人员进行褒扬,称他们“被执不屈,同罹于难殉职,忠殊堪嘉尚。应予明令褒扬,用昭激劝”。

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把殉难司法人员的墓地移到祝丰亭,建立了“浙江金华战时殉难司法人员公墓”,设立了拜台。由国民党元老、司法院院长居正撰写碑文,举行隆重公祭。

令人欣慰的是,祝丰亭的那一块纪念碑也保存至今,存放于金华市博物馆的库房中。这块碑正面阴刻直列四字大行书体“殉职完忠”,左右两侧分别书“国民政府褒扬、扬树猷沭手敬书”,字迹刚劲有力。石碑背后的碑文记载了抗战时期上海、浙江等地司法人员在金华遭到日军屠杀,全体工作人员遇难的史实。

两块纪念碑,永远铭刻了一段抗战血泪史。

在罗芳桥村,还流传着一个故事。上世纪80年代,一位台湾老人来到村里。她的老伴,是曾经在“罗芳桥惨案”中幸免于难的那名司法人员,当时他被日军打了一枪负了伤后撤到山里。日军离开后,这名受伤的司法人员再次返回村里,在一户村民家住了半年左右,养好了伤才离开。这名台湾老人想找到这户人家表达谢意,最终未能如愿。

在胡氏宗祠一间偏房的墙壁上,“罗芳桥惨案”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示出来。

时过境迁,罗芳桥村变化很大,曾经的如水禅寺原址上,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寺庙的一口古井仍在,曾经的墓地已是一片绿地。

这个小山村坐落于山坳之中,周围群山环抱,过去,只有一条古道以及武义江的水路连通外界。村边1.5公里处,就是武义江。当年,这批司法人员就是坐着船顺江而下,来到罗芳桥村。

揭秘 “罗芳桥惨案”是如何发生的

“日军针对司法人员的屠杀惨案,世所罕见,但这一历史事件的信息不完整,值得深入研究。”蒋经飞认为,作为后人,我们不能仅仅关注这一惨案有多么惨,还要搞清楚这一惨案发生的前因后果,比如这些司法人员为什么来到金华的罗芳桥村?司法人员的行踪是如何暴露的?屠杀事件到底是哪支日本部队干的?

蒋经飞发现,这批司法人员撤退到金华,是接到了上级的通知。1941年,上海租界各法院被日伪接收之后,当时的司法行政部“明定撤退办法”,限定上海租界撤退司法人员“于1942年6月底前撤退至浙江金华或其他自由区”。

据此,上海租界各法院撤退的司法人员分批转移到金华,也有一部分留在上海。而金华是上述司法人员撤退的首选之地,原因有三个:一是金华当时尚未沦陷。二是这个未沦陷的城市距离上海最近,交通也比较便利。到达诸暨就是国统区,路程只有数百公里,从诸暨出发可乘火车沿浙赣铁路到达金华。三是金华属顾祝同的第三战区,屯有重兵,似乎较为安全,这也是继续后撤重庆的捷径。

当时的著名法官倪征燠也一同撤至金华,他回忆了撤离的经过:他们一行五人,先从上海乘火车到杭州,再乘小火轮到余杭,然后步行到金华。“我们找到了浙江省金华分院和金华地院,地院院长陆宝铎热情接待,他说重庆司法行政部已来通知,对从上海特区撤退司法人员善为处置。”但是,倪征燠等一部分司法人员在日寇南下进犯之前,继续西行重庆。后来,他还参加了著名的东京审判。

1942年4月中旬,金兰警备司令部通知驻金华各级法院“应迁移至乡间办公”。陆宝铎接到疏散通知后,选择离城15公里外的罗芳桥胡氏宗祠和如水禅寺为临时办公处所。5月18日,这批司法人员从金华城内撤至罗芳桥,按既定计划分住胡氏宗祠和如水禅寺。5月19日,各法院“将重要公物雇筏送往罗芳桥临时办公处所”。

司法人员的行踪为何会暴露?根据蒋经飞的研究,这很可能与一个电话有关。5月下旬,义乌、浦江、永康相继沦陷,形势愈发紧急。武义是否沦陷?陆宝铎曾向武义打电话探问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武义没被日寇占领,据称这是日军指使敌伪汉奸或威逼相关人员所接。陆宝铎放松了警惕,司法人员的行踪暴露了。

5月24日下午,日军七八名腰系手枪的便衣队进入罗芳桥村,并鸣枪示威,村民惊恐万分。原住胡氏宗祠的法院人员逃往如水禅寺,胡氏宗祠在村中,而如水禅寺则在山侧,在仓促之下,出于本能,一般认为山侧才是安全的。日军大部则从村东的武义方向进村,并包围了如水禅寺,“用石头砸、木头撞、木棍撬”,以武力砸开寺门,惨案由此发生。

关于“罗芳桥惨案”的遇难人数,有多个版本。根据纪念碑上的信息,当时政府认定共有11名司法人员遇难。根据战后金华县警察局的调查,遇难人数为20人。当地村民的说法也各有不同,遇难人数大致为18—25人,其中包括挑夫、难民等。

究竟是哪支日本部队犯下这一罪行?根据行军路线和日军战史,最有可能的是两支部队:22师团86联队以及河野混成旅团,两支部队都曾途经罗芳桥一带。

战争罪行的先要进行罪行调查,然后才是审判。“罗芳桥惨案”凶手是谁?

当时的国民政府确实希望将“罗芳桥惨案”凶手绳之以法。1946年3月16日,浙江高等法院发函给浙江保安司令部,请其查明日军战犯姓名,希望金华方面能提供战犯方面的线索,但是,金华县警察局只回复了惨案发生的具体情况,而无法查明当时制造惨案的日军部队的番号,战犯确定不了,后续审判和惩处就无从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