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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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版: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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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年前 郁达夫版金兰旅游攻略

在没有小红书种草,也没有大众点评刷分的年代,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究竟是何种模样?当高铁还只是未来主义的幻想,当旅游攻略还是一门需要文人墨客亲自下场实践的手艺活,92年前,一场深入浙东腹地的旅行,让郁达夫成了“头部旅游博主”。

1933年11月,郁达夫写了《杭江小历纪程》。当时,杭江铁路刚刚开通不久,他受杭江铁路局之邀,开启了一趟官方赞助的深度体验游,目的是写出一篇活色生香的游记,编入《杭江导游》,吸引更多的中外旅客。小说能手写宣传文案,这份《纪程》却闻不出有啥夸大的味儿。就此,正可一窥当时金华城区、兰溪一带的旅游风貌。

硬核探洞 一个文青的自我修养

甫一抵金,郁达夫即直奔主题。不是汤包,不是火腿,而是北山。这完全符合一个民国文青的自我定位,他坦言,自己是读了《宋学师承》之类的书,才对北山心生向往,料定那里的幽景“一定是能合我们这些不通世故的蠹书虫口味的”。

这趟寻访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开场。去北山要先经过罗店,作者饶有兴致地记下,当地村民除了种地,“更喜莳花养鹿,半当趣味,半充营业,实在是一种极有风趣的生涯”。他还听到了关于白望峰玉女的传说,一个如花少女,因心爱的小鹿入城贸易未归,在山峰上苦苦遥望,最后抑郁含悲地死了。你看,即使是三百里绵亘的雄奇北山,在他笔下,也是从这些充满人情味和神话色彩的细节开始的。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核环节——探洞。

当时的双龙洞,进入内洞的方式和今天一样。作者写道:“用了一只浴盆似的小木船,人直躺在船底,请工人用绳索从水中岩石底推挽过去,岩石几乎要擦伤鼻子。”在幽暗冰冷的水面上,人像一件货物,被塞进一只形同浴缸的小船,以仰卧的姿势,从仅仅几寸高的岩石缝隙下穿过。这已不是旅游,这是结合了幽闭恐惧测试与水上特技的冒险。

进入漆黑的内洞,全靠“汽油灯一照”。在摇曳的火光中,洞顶青色和黄色的岩纹幻化为神龙,洞壁的钟乳石则被想象成大象、狮子、女人的百褶裙,甚至还有一块像乌龟的大石头。他一边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边不忘文青本职,四处寻找“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当发现一块庆历四年的刻石时,那种满足感,恐怕胜过了看到任何奇景。

如果说双龙洞是挑战级,那么,冰壶洞就是“地狱级”难度。其入口极小,进入方式是“弓身从洞口爬入,以长绳系住腰际,滑跌着前行”。你没看错,是拴着绳子,一路连滚带爬地下去。在黑暗中摸索了近百步,听着越来越响的水声,感受着飞沫扑面,他终于抵达了洞底。那里的景象,让他发出了“这实在是天下的奇观”的惊叹:一条十丈高的瀑布从洞顶悬空飞泻,而人可以走到瀑布之后,透过水幕回望洞口的光,那光“像一条水晶的帘子”。

这趟旅程,他搞得“全身都是烂泥沙渍”,连最上面的朝真洞都没力气去了。可他毫无怨言,反而觉得不虚此行。离开时,还不忘绕去凤凰山智者寺,就为看一眼陆游写的碑记,哪怕碑文早已“风化剥落”。文青的浪漫,在于用身体的苦旅,去丈量历史的厚度,去试图触碰文化的根脉。

风雅无双

水上人家的烟火气

从金华到兰溪,画风陡然一变。如果说金华之旅是与山石的深度对话,有哲思与险峻,那么兰溪之旅,则是在三江活水中,体验了一把灵动又市井的尘世风雅。

郁达夫对兰溪的喜爱,是从一座不起眼的小山——横山开始的。这座山“并不高,也不长”,在外人看来平平无奇,但他眼光毒辣,绕到山上去一望,立刻给出了高评价,认为这里的风景“断不是富春江的只有点儿高远深静的山容水貌所能比得上的了”。为何?只因横山的位置太妙了,它矗立在衢江、金华江、兰江“三江合流的要冲”,视野开阔,江上“一面一面的同白鹅似的帆影”时时移动,构成了一幅充满生命力的动态水彩画。

横山——拥有优质的物理资产,但叙事资本几乎为零,因而遭市场(游客)低估,“蓬门未识绮罗香”。

兰溪让作者流连的,还有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在江上花船(又名江山船、茭白船)里应酬吃饭。他记录道:“兰溪人应酬,大抵在船上,与在菜馆里请客比较起来,价并不贵,而菜味反好……”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风雅场景。

你想想,在月明之夜,与三五好友泛舟江上,清风徐来,水波荡漾,船家送上价廉物美的河鲜佳肴,一边品尝,一边闲谈,窗外是流动的风景,耳边是若有若无的琵琶声……

游览了洞源山(亦称灵洞山、六洞山),看了栖真寺里幸存的半部明代《大藏经》后,终于,压抑不住的文人习气爆发了。在寺庙的墙壁上,看多了前人题咏,他“自己的想附名胜以传不朽的卑劣心也起来了”。这是一个诚实的、生动有趣的心理描写,把旧式文人那点渴望留名的小心思描摹得活灵活现。

于是,他大笔一挥,将自己做的一首“臭屁”(这是他的自我评价)题上了墙头:

红叶清溪水急流,兰江风物最宜秋,

月明洲畔琵琶响,绝似浔阳夜泊舟。

他甚至还有一首写江郎山和花船姑娘的“小玩意儿”,觉得与寺庙“太无关系了”,才忍住了。可见郁达夫就是一个欣赏了美景、品尝了美食、感受了文化后,忍不住想“发个朋友圈”并渴望被点赞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旅人。

满身泥沙的“老司机”

在金兰得到放飞

在那个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年代,旅行,不仅得有钱有闲,还是一件需要勇气、体力和文化素养的事。没有舒适可言,却充满发现的惊喜,有着未知的风险,却也容易获得真实、直接的体验。

铁路是物理硬件,本身无法驱动客流。需要软件,也就是吸引力,推动有钱有闲者买单。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旅行,而是一次商业任务接单,却没有搞成一篇商业文案。在这之前,郁达夫的生活并不如意,他欣然接下这个任务,借此在金兰一带来了一次“放飞自我”。

前人观察所构成的景观形成文字,开凿出感知的渠道,如同蚁群留下的信息素,后继游客包括郁达夫不由自主地顺流而行。沿途记录不断引用传说(如刘龙子化龙、西施生平)、前人记述(如徐霞客)、名人手笔(如刘墉的匾额、陆游的碑记),凑成物理景观附加的意义层。而他自己的记述进一步沉淀了叙事。

这位1933年的旅人,满身泥沙地从冰壶洞里爬出来,兴致勃勃地去寻找陆游的碑刻;在兰江的船宴上感受市井风情,又忍不住在古寺的墙上题下自己的“臭屁”诗。他用自己的双脚、双眼和一颗敏感的心,为后世留下了一份鲜活的旅行切片,提供了一份相对诚实的田野调查报告。

(郑微末)

配图为资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