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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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版:双溪

醉卧花丛

——读诗笔记

□ 骆一平

转眼入夏,建兰交界的里叶村,赤溪常满塘的荷花摇曳多姿,开得正盛,吸引了远近各地游客。有年轻人甚至结伴搭篷,夜宿荷塘,饮荷叶茶,喝莲子酒,浅吟低唱,流连忘返,享受这浪漫的仲夏夜之梦。

聚花为茵,是旧时名流仕女的典雅作派。如《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说宝玉生辰宴上,席散倏然不见了史湘云,原来她多罚了两杯,吃醉图凉快,遂到山石后纳凉避静,不觉睡着了,待众人寻见她时,书中是这番场景: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他,又用鲛绡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忙过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泉香而酒洌……”

寥寥数语,勾画出云姑娘醉眠芍药的唯美意境,优雅幽婉,有动有静,令人浮想神往。

其实,古代文人写得尤其多的,还是醉卧荷花丛。如元代张昱的《嘉禾湖上·为谢参军题扇》:

鹦鹉杯中红曲酒,

鸳鸯湖上黑油船。

南风吹入荷花荡,

借与闲人一醉眠。

明人张岱的《西湖七月半》,记富于诗情画意的夜游: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苏东坡《前赤壁赋》历来为人传诵,醉卧之态,颇与“张宗子们”相类似: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东坡善于放飞自我,其《西江月》词有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之句。

李清照的《如梦令》更绝: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藕花,即荷花。这首优美小令,虽字数不多,但围绕它的讨论,却特别多。

首先是词题,又作《酒兴》。写作时间,有学者认为:细审作者行实,此词大致可系于清照十六岁(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之时,来到汴京不久的处女作。

关于作者,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云:此首《如梦令》,别见杨金本《草堂诗余》前集卷上,误作苏轼词;《词林万选》卷四,误作无名氏词,注“或作李易安”。(《词林万选》所注或作某某,殆为毛晋所加,非杨慎原文。)又见《汇选历代名贤词府全集》卷一、《唐词纪》卷五、《古今词话·词辨》卷上、《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二引《古今词话》,俱误作吕洞宾词。

王仲闻列举了这首词不同版本的异字辨析,如:常记,为尝记;晚回舟,为欲回舟;藕花,为芙蕖;鸥鹭,为鸳鹭,等等。

至于诗境理解,唐圭璋《百家唐宋词新话》云:李清照《如梦令》第一句云“常记溪亭日暮”,“常”字显然为“尝”字之误。四部丛刊本《乐府雅词》原为抄本,并非善本,其误抄“尝”为“常”、自是意中事,幸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卷十一荷花门内引此词正作“尝记”,可以纠正《乐府雅词》之误,由此亦可知《全芳备祖》之可贵。纵观当代选本,凡选清照此词者无不作“常记”,试思常为经常,尝为曾经,作“常”必误无疑,不知何以竟无人深思词意,沿误作“常”。以讹传讹,贻误来学,影响甚大。希望以后选清照此词者,务必以《全芳备祖》为据,改“常”作“尝”。

吴小如《诗词札丛》云:我以为“争”应作另一种解释,即“怎”的同义字。这在宋词中是屡见不鲜的。“争渡”即“怎渡”,这一叠句乃形容泛舟人心情焦灼,千方百计想着怎样才能把船从荷花丛中划出来,正如我们平时遇到棘手的事情,辄呼“怎么办”“怎么办”的口吻。不料左右盘旋,船却总是走不脱。这样一折腾,那些已经眠宿滩边的水鸟自然会受到惊扰,扑拉拉地群起而飞了。检近人王延梯《漱玉集注》,“争”正作“怎”解,可谓深得我心。

从少女时快乐的溪亭日暮,到婚后小别,红藕香残,两地相思,若再与她晚年流落在金华的“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同读,境遇迥异,欲语泪先流,不禁感叹造化弄人,倍加令人唏嘘。

无论今宵酒醒何处,还是昨夜东坡醉复醒,都是诗人的心迹坦露。古代文学大师们真个率性自由,天人合一,无处不陶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