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赵如芳/文 陈斌/摄

8月31日，湖南省张家界市慈利县垭门关村，天还是那样蓝，山还是那样青，只是多了许多陌生面孔。

兰溪市赤溪街道常满塘村的吴永兴身着黑衣，拿出一瓶水、一袋土，放在新建的垭门关抗日阵亡将士墓前。水是从常满塘里装的，土是从自家黄豆地里挖的。坟墓里安葬的，有吴永兴爷爷的堂兄弟吴四亨。

吴四亨出生于1901年，十六七岁外出参军，之后再没有回来。多年以后，亲人才知道，1943年11月，他牺牲于慈利阻击战，和8名战友长眠在垭门关村的九人坟里。2022年，民间公益组织湖南省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提取9具遗骸的DNA样本，编号M001~M009。经过鉴定比对，M005号为吴四亨。2024年8月31日，在湖南长眠了81年后，吴四亨终于等来家乡的亲人、家乡的水、家乡的土。

今天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今年是抗战胜利79周年。这么多年过去，战争留下的伤口，依然灼烧着包括吴永兴在内的千万家庭。

一场跨越时空的悼念 既痛，也暖

一个月前，吴永兴砍树时一脚踏空，锋利的刀砍到了左手，5根手指的筋全被砍断。近期出院后，他的左手打着石膏。尽管如此，8月30日，他还是踏上前往湖南的列车。

今年61岁的吴永兴没见过吴四亨。吴四亨家有兄弟四人，他排行第四，三哥叫吴卸亨，和吴永兴的爷爷是堂兄弟，吴永兴管吴卸亨叫卸亨爷爷。卸亨爷爷那里有张吴四亨参军后寄回来的照片，吴永兴的堂姐吴姣仂见过照片。“人高高瘦瘦的，穿着蓝衣服，身上挂着一根带子，像是军官。”这是吴姣仂有关吴四亨的唯一印象。

和吴永兴一起前往湖南的，还有吴姣仂的儿子吴建春、孙子吴家玮。三代人都没见过吴四亨，但已是吴四亨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他的三个哥哥都没留下后代。

8月31日早上7时，吴永兴等人来到张家界市慈利县垭门关村，直奔新建好的垭门关抗日阵亡将士墓。埋葬在这里的，除了九人坟里的将士，还有在羊角山、双莲村等埋骨点找到的7位。16位抗日阵亡将士目前只有两位有确定的身份，一位是兰溪的吴四亨，另一位是台州的尚明富。

“起灵。”随着军号响起，16位阵亡将士的遗骸被志愿者们放入陵墓安葬。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大地，无人撑伞，无人戴帽，一些女志愿者哭出了声，尚明富的家属不时抹泪。吴永兴等人全部穿着黑衣，静静在墓前站立，表情哀伤，没有见过面的亲人，第一次“相见”竟是这种方式，鞠躬、默哀是他们由衷的表达。

人群里，身着警服的柯伟力格外显眼，他是台州市公安局路桥分局刑事科学技术室副主任，去年，就是他和同事用DNA技术帮吴四亨和尚明富从无名变为有名。看着庄严的入陵仪式，铁血警察红了眼眶，悄悄抹泪。

常满塘的水、黄豆地里的土，年少时的吴四亨想必非常熟悉。时隔81年，它们从千里之外的家乡来到垭门关，出现在他的墓前。水土，无声；战争，无情；人间，有爱！这场跨越时空的悼念，既痛，也暖。

一场惨烈的抗日阻击战 成就彪炳史册的常德会战

在民间资金助力下，除了修建垭门关抗日阵亡将士墓，湖南省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还联合多个公益组织，修建了垭门关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8月31日，吴永兴等人参加了揭碑仪式。

从湖南省政协原副主席、民革湖南省委原主委刘晓如泣如诉的祭文里，从张家界市政协党组成员、副主席杨余茂等人饱含深情的讲话里，吴永兴知道了慈利阻击战的概况和意义，了解了堂爷爷吴四亨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

1943年，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11月，日军纠集10万人进攻常德，常德会战就此打响。慈利阻击战是常德会战的外围战，当时，日军以3万多人的优势兵力从石门方向进攻慈利。国民革命军74军51师、58师以机动防御作战的方式在慈利多地与日军展开拉锯战，几乎半个慈利沦为战场。国民革命军英勇顽强阻击，给日军以较重打击。但穷凶极恶的日军依靠各方面的优势疯狂进攻，大量使用飞机轰炸、毒气弹攻击，致使中国军队伤亡惨重。74军在慈利及周边地区的作战中伤亡达3990人，其中阵亡1914人。吴四亨就是这1914人中的一员。他们将生命留在慈利的青山中。之后，他们失去了名字，家人失去了音信。

吴卸亨直到去世也没等来弟弟的消息，每当村里其他参军的人回来，他都要去打听，却没有弟弟的任何下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说的就是吴四亨等为国捐躯者吧。

惨烈的慈利阻击战拖住了日军主力，使得日军合围常德的原定作战计划受阻，处于常德外围的中国军队趁机占据了外线有利位置，对之后向日军反攻起到了积极作用。最终，常德会战成为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以中国军队胜利告终的一场重大战役，打破了中国军队力量薄弱和日军可以任意攻入中国内地的谎言，对巩固中、美、英的联合作战和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被誉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年轻将士倒下了，家园保住了，1945年，最终的胜利到来。山河已无恙，山河永念想。8月31日，吴永兴打着石膏缠着绷带，看着幕布被揭开，目睹“垭门关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12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和在场者高唱国歌，热血沸腾。那座纪念碑，矗立在眼前，矗立在高山上，也矗立在每一个珍惜和平、珍惜民族独立者的心中。

带一抔九人坟边的黄土 让卫国英雄叶落归根

垭门关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揭牌仪式结束后，吴永兴、吴建春、吴家玮不顾天气炎热、舟车劳顿，决定去九人坟看看，尽管吴四亨的遗骸已从九人坟移入新陵墓。

汽车载着他们在盘山公路上绕圈，路越来越窄，直到无路可开在一户村民家门口停下。湖南省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的志愿者带着他们，在田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最终在一大块平地边停下。志愿者唐一丽站在田埂上，指着落差有1米多的山林里的几块大石头说：“这就是九人坟。”

走下田埂，吴建春双手捧土装进一个塑料袋。此次湖南之行，他是为了帮妈妈吴姣仂完成心愿，她看过堂爷爷吴四亨的照片，深深牵挂着他，但因严重晕车，无法与吴四亨“见面”。装一袋长眠之地的土带回兰溪，就当是叶落归根吧，吴建春这样想。

志愿者唐一丽和卓德祥边流泪边回忆收敛时的场景。2022年11月，他们带着工具，只挖了40厘米左右深，遗骸就露了出来，确实是9具。“先露出来的是头颅，我们起初有点害怕，肋骨腿骨看着完整，一碰就粉碎，那一刻，哀痛之情替代了恐惧，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啊。”“除了遗骸，坟墓里还有帽徽、三枚子弹、两枚钱币、一枚顶针。看到顶针，大家都在想，这9位将士里肯定有位心细的，还会缝补衣服。”“我们一直盼着这天，希望每位抗战牺牲者都能找到亲人，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烈日当空，青山苍翠，抗战牺牲者的亲属和志愿者站在坟边不忍离去。81年，时间改变了太多，却没带走一个家族延续几代的思念、一个民族持之以恒的敬仰。

返程路上，吴永兴等人邂逅了72岁的村民龙任秀。她19岁嫁到垭门关村，公公于雄章曾告诉她，1943年慈利阻击战结束后，他和村民回到村里，看到散落山野的将士遗体，觉得放在外面不好，就在晚上和其他村民将9具遗体埋在一起，取名九人坟。“清明时，我们还去烧过纸。”

8月31日，吴建春拿出两面锦旗，一面送给垭门关村民委员会，上面写着“守护英魂 人间大爱”，一面送给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上面写着“送英魂回家 了几代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