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安处植物园
□ 潘江涛
“想赚钱去义乌,过日子来金华。”
金华是宜居城市,义乌乃商贸大市。一根藤上的瓜,各具特色,说不准哪个更美更甜。然而,义乌植物园却在不经意间为商城增添了宜居成色。我甚至觉得,撤庄建园,规范营运,简直就是义乌人“点石成金”的神来之举。
城市越来越逼仄,内心越来越拥挤。倘若心生烦忧,又无可倚傍,就去植物园,看树,看水,看人。
一
首届“雪峰文论”奖颁奖活动头一天,我受邀下榻义乌幸福湖国际会议中心。席间,听诗人冰水说起,餐厅外头就是植物园绿道,吃好了可去走走。
冰水的建议,让我吃惊不小。因为幸福湖之前也是常来常住之处,却从未听闻义乌有个植物园,幸福湖还是其中一部分。
幸福湖,亦叫幸福水库,建于20世纪50年代末。与其差不多时间建成的,还有建设水库和红旗水库。如今,三个“湖”就像三颗洗去尘土的明珠,镶嵌在植物园的3个核心区块,熠熠生辉。
会议中心临水而建,与植物园绿道只隔一道铁栅门,刷一刷房卡,便可自由出入。义乌文友缪文中弃商从文,常来绿道健身,恰好做我的向导。
出门右拐,走过堤坝,便没入林荫绿道。瞧瞧道路两侧的葱茏绿植,不由得脱口而出,樱花林。
老家潘庄四面环山,春天最早的讯息是由山樱报送的。二月里,山村小院还残留着春节燃放的鞭炮碎屑,群山暗哑,尚未从冬寒中苏醒,山樱却按捺不住沉寂了一冬的心脉,疏朗的枝条上已鼓出密匝匝的花苞,只需几个晴天,便爆出一树树的粉红粉白。
樱花有很多品种,山樱只是其中之一。樱花的花期有早有晚,早开的叫早樱,晚开的是晚樱。无论早晚,时值伏天,花已凋零,一树树蓊郁的枝叶被挤搡在植物园稠密的浓荫里,似乎有些弱小。不过,静观其态,依然可以想象花开时的绚烂——一团团绯红的轻云,罩在树间,热闹且热烈,似把朝霞夕晖全部铺展过来,染透了半边天。
时序是大地的调色师——春有繁花,秋有落叶,独独我去的暑天,阳光透着火气,只见着繁茂绿荫。好在银杏和无患子是植物园的常客,亦是秋天的宠儿,再过一段时日,再等几场秋雨,即可迎来它们的恬静与安然。
银杏是中国土著,被称为树的活化石。夏天是银杏的生长期,华茂丰沛,满身优雅。到了秋天,见霜之后,银杏叶子亦从青绿变成明黄,秋风吹来,哗哗掉落,树根四周铺满明亮耀眼的黄色,煞是好看。
《洛神赋图》是晋代名画,画家顾恺之选取的山水背景,恰恰也是夏天——一棵棵枝叶宛然的银杏,立在仙境一般的小山上。画中的曹植神思恍惚,一女子翩翩行走于洛水边,衣袂飘飘,惊鸿一瞥。整个画卷迤逦着一株一株的银杏,让人挥之不去。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见着银杏,便会想到《洛神赋图》,感觉自己也走在名画的长卷里。
无患子比银杏长得还要壮实高大,枝叶扩展,散得很开,像一把结实的太阳伞,稳稳地撑开蓝天。抬头仰望,但见一串串果子夹杂其间,已微微发白。时日一到,树叶和果子亦会渐渐变黄,落叶的同时,也落果子,又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骨架。
无患子,古称“桓”,又有噤娄、肥珠子、油珠子等别称,《本草纲目》叫它木患子。三年前,读义乌作家潘爱娟的散文集《皂角树下》,以为皂角树就是无患子。查字典,才发现自己搞混了。它们是两种不同的植物,都被古人拿来制作洗涤用品。《本草纲目》曰:“无患子洗发可去头风(头皮屑),明目,洗面可增白祛斑。”
辛丑年秋天,缪文中曾带女儿来植物园游玩,还捡拾了不少无患子。回家之后,洗净果子,去籽,将果皮剪成细条,用纱布包裹。烧一锅热水,直至将纱布包揉搓得没有黏液,再将锅中汁水烧开,竟熬出了古意古物——两瓶浓稠的洗手液。
枣树是树木中的君子。它叶不争春,花不争艳,冠不争天,根不争地,发芽吐绿要比其他树木晚月余,开花在六月初。
义乌多枣,是我国著名的“南枣之乡”。植物园见到的枣树不多,因为土生土长,东一棵,西一株,颇有点遥相呼应的意味。一块“古树名木”的牌子挂在枣树的腰身,有编码,还有树龄115年的字样。它们枝条骨感,虽无参天的威风,却铁杆虬枝,生机勃勃,颇像商贸舞台上跑龙套的壮实汉子。
枣是最有灵性的“圣果”,也是《诗经》中提到的4种果品之一。“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枣香与稻香都是下一个季节的美好,看着密密麻麻的青绿嫩枣,便憧憬起秋天的胜景——满树红彤彤的果实,犹如义乌农家火红甜美的日子。
无香樟,不江南。香樟是义乌的市树,昂立挺胸矗立于城市道路两侧,像是身着墨绿色盛装的仪仗队,接受外国友人的检阅。它暖不争花红,寒不改叶绿;叶生叶落,周而复始。
人生不满百,树寿却千年。义乌全境有100年以上树龄的香樟近千棵,其中千年以上一棵,800年以上4棵。树老成精。孤零零的古樟,是乡村的标识与灵魂。它们枝干遒劲,树冠如幡似盖,站在古道旁,立在村口边,俯视大千世界,阅尽人间沧桑。
植物园的香樟是在苗圃里长大的,样貌稚嫩,却英气勃发——那是一种温而不炽、曲而不折的气韵。
“醒目”咖啡店是去年引进的新业态,由一间破旧锅炉房改建而成,喝咖啡,可撸串,还能享用中式西餐。纵横排布的钢架倔强地支撑着整栋房子,竟将一棵碗口粗的香樟圈在室内。香樟已被锯去树梢,贯通上下二层,颇像一截木头扦插在已经硬化了的地面上。冬去春来,光溜溜的树干竟莫名侧生出稠密的嫩枝——底层有,二层的更长更茂。
店主是个文艺青年,见此奇景妙意,暗自感叹香樟生命之顽强,干脆将店名改成“醒木”。
二
“醒木”是春天的故事。而“醒木”周边的麦子见过霜雪和薄冰,还见过春花和骄阳。
麦子是伴着秋霜下种的。经过寒露的浸泡,在万物萧疏的季节,麦子将生命的绿色洋溢在空旷寂寥的田野,成为农人冬日里的诗行。待到乍暖还寒的初春,麦苗返青,最先将生命的信息传递出来。一场春雨,几阵春风,走到麦田里,似乎能听到小麦拔节的声音:噼啪,噼啪……令蜷缩一冬的人们不由得心潮澎湃,血脉偾张。谷雨前后,麦子扬花,一颗一颗结成穗,一穗一穗连成片,一片一片结成林。放眼望去,麦子用它朴素无华的质地和本色将庄稼园渲染成一片丰收的海洋。
热风炎炎,禾叶绿绿。与麦田相隔不远,由紫稻缀成的“义乌植物园”5个大字已十分抢眼。要不了多久,这一大片七色水稻又将迎来一年中最美最香时节。
水稻的一生,须历经育苗、拔秧、插秧等22个环节。有人说,水稻的最美时节,不是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摇曳之时吗?是的,那是一种丰盈成熟之美。
只不过,幼时每每在收音机里听到“风吹稻花香两岸……”时,我就甚为不解——农村长大的孩子,上学放学都从田埂上走过,怎么没看到稻花,闻出花香呢?
一次,我委实熬不住,好奇地问爸爸。爸爸与土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一语道破天机:稻花小,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一棵稻穗能开出200到300朵稻花,一朵稻花就是一粒稻谷。稻花没有花瓣,花期也短,却默默地努力地绽放着,只为结出丰硕的果实——稻谷。
敬老有福,敬土有谷。耘田插秧,除虫摘稗,收割入仓……一身身汗水一道道划痕,那是苦;一株株稻秆一朵朵稻花,那是美;一阵阵清风一味味稻香,那是甜。于是,年年秋日,农人都沉浸在稻花之香的氤氲中,衣沾稻香,三日不去。正所谓:此花不入谱,岂是凡花匹?
佛家说:“花开见佛性。”只是,此花非稻花,而是指荷花。与水稻一样,荷花也是水生之物。兴许,它还是田野里花期最长的植物——南方三个多月,北方两个来月。一朵荷花的生命却只有三到七天。
幸福湖坝脚有一片荷田,距七彩水稻仅一箭之遥。看样子,田里的荷花开得有些时日了,但仍是夏日最动人的风景——晃了眼睛,醉了心情。
荷田正中建有机械轨道,乘坐“幸福列车”,人景同框,可近距离观赏荷田之美——有的亭亭玉立,含苞待放;有的层层张开,流苏金黄;有的结着莲蓬,随风摇摆;特别是那银白、粉红的荷花,与碧绿的荷叶交互映衬,用别样的轻盈飘逸缀活了温润的水色,也占尽了满田的风情。
夜色正浓,轨道两侧灯光闪烁,忽明忽暗的氛围与白天景色反差强烈——荷花高高擎起,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幸福列车”从东边缓缓驶进荷田,打卡游人纷纷掏出手机,想摄下眼前的美景,却一下进入由7个钢圈组成的“时光隧道”,瞬间被七彩雾气所笼罩,琼楼玉宇,星辰荡漾,天上人间,似梦似幻,惊得列车上的大人小孩叫声连连……
荷是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不论种在哪里,都是要冬眠的。当记者时,我写残疾人身残志坚的人物通讯,曾以“残荷有藕”为题;后来学写美食散文,写到藕菜,还用“残荷有藕”。我知道,重复使用一个标题,是码字作文之大忌,但并非脑子词穷,而是心生喜欢。
霜寒秋老,水田寥落。一枝枝残荷伫立其间,东倒西折,颓势毕现,却难掩古拙清寂——灰暗破败的荷叶荷秆之下,有一节节嫩白如玉的莲藕布满泥底。每一节莲藕上,都栖着一个生生不息的美梦,静静等待下一个春天的萌发。
三
植物园位于义乌市西北部,占地840公顷,距义乌市政府和商贸城都只有15分钟车程。
资料显示,义乌植物园是目前华东地区最大的城市公园,亦是金华山森林公园的一部分,2020年正月开园迎客,集吃、住、娱、游为一体。
农耕休闲和活力运动,是植物园的两大主题,25个分园除了种些水稻、麦子、高粱外,还集纳成百上千的草木花卉——固炭纳新,天然氧吧。
夏日的植物园游人不多。小暑之后,大暑之前,我先后去了两趟,因为天热,亦只看了一部分,像海棠园中的一剪梅、樱花园里的杨梅林、林荫道旁的桂花树,以及铲除复耕后的月季园,等等,都还来不及观赏,即便只是匆匆一瞥。
幸好,义乌植物园是由十几个农庄组建而成,进园道路四通八达。何时得闲,身入且心入,处处都有美的发现。
植物园宜于“跑马”,环绿道跑上两圈,恰好是一个“半马”。那天清晨,天光如水,我环幸福湖快走一圈,用时40分钟。到了智慧廊道,我收住脚步,测了测心率,显示屏给出的数字是每分钟96次,比昨晚漫步时高了一点点。
环绿道晨跑的年轻人不少,我以为他们是住在附近的本地村民,便客气地叫停了一个小伙子。却不想,他来自贵州,是一名网络创客,去年春节后从城南搬来城西。
莫非是被植物园吸引过来?问了问,果不其然。
话题是从健身切入的。他说,来义乌打工有六个年头了,常以跑步来纾解创业压力。与他一起晨跑的,都是贵州老乡。受大环境影响,义乌房价也在下跌,房租却连年上涨。
房租上涨,缘于商城勃勃的经济活力,与植物园到底有多大的关联,谁也说不清楚。不过,贵州小伙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家邻植物园,秋赏桂,冬赏梅,春赏樱花夏赏荷,即便多花点钱,亦是值得的。
一片临湖而建的草坪,不大,却像毛毯一样柔软碧绿。那天听缪文中说起,这里是年轻人打卡拍照的地方。说来亦巧,翌日一早,我便看见几个年轻人正做着各种准备。男生套上笔挺的西服,英俊潇洒;女生穿起洁白的婚纱,楚楚动人。
听冰水招呼,天界、警兵、有喜、张乎、学斌、南蛮玉等十来位诗人作家从浙江的四面八方会聚商城,流连于植物园,助兴“曼草诗会”。著名诗人天界来自台州黄岩,是《浙江诗人》主编。他触景生情,写下一首又一首诗作。其中,《醒木——兼致王铮》写道:
曲艺里的道具到王铮先生眼里的敬畏——
孑立于世。如神明悬于人心
流水不腐,躬身不蠹
我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用餐
听风过林梢,蝉声悦耳
湖光山色倒映在餐厅
天空微蓝,白云苍狗
午后的植物园有说不出的静谧
咖啡和水果以及熟悉的人
围成一圈,悄悄谈论
光线从窗外漫进来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出现在远处
王铮是向我们推介植物园的发起者,有哲人的智慧,诗人的才情,朗诵家的潜质。天界的诗寓情于景,意韵盈盈,与其说是写给王铮,倒不如说是写给来植物园打卡的你我。
草木催人安静,花香愉悦心情。人生在世,人人都需要一个安顿和修补心灵的地方。漫游植物园,即便长吁短叹,愤世嫉俗,旁人亦不以为意。然而,于你我而言,那一身的戾气和浮躁,正肉眼可见地褪去,人便得以一新。
在庸常的日子里,人们常常念及诗和远方。其实,身边的事物未必没有“风景”,只是我们没有时间认真地面对。
谁言义乌不宜居?吾心安处植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