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散文]
走读武义
□ 黄亚洲
婺州窑
我知道这口窑有凤凰,有孔雀,有万千珠宝玛瑙,我知道烈火要烧三天三夜。泥土进去,宝贝出来。我知道1300℃的窑温须隔10分钟就保证添一次柴火,我知道三天三夜不能离开双目监视,我知道孔雀与凤凰这三天里会吞掉6吨柴火。
今天碰巧是第二天,师傅脱下自己的手套给我戴上,并且手指一地柴火,这些捡自大山的松木块,里面有油脂,有炸裂的响动,有成功的希冀。
柴窑跟电窑就是不一样。入窑一色,出窑万色。每一只青釉、黑釉、花釉、彩绘瓷都独一无二,这就像我写诗,写下第一行之时,根本就不知道在哪结尾。
一次后果未知的行为艺术,是多么激动人心。
师傅打开滚烫的窑门,我便开始投木。投入一块,再扔一块,我要让森林燃烧,让凤凰飞出;我要向上苍祷告给这一窑最特别的美丽;我要看到所有的瓷器都是凤凰的舞蹈,都是孔雀求偶最灿烂的表白。
就是此刻,武义县坛头村的中心,一口婺州窑熊熊燃烧,用瓷器,一群正在涅槃的凤凰,使劲,把汉代的金华与当代的中国举起来;而我,正是添火人——这是今天的史实,明明白白,因此,同志们,在肯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请不要忽略我;在用瓷器称呼中国的时候,请记得,我今天伟大的动作!
武义博物馆:徐谓礼文书
洋洋三千余言,十七长卷,长度32.2米!——南宋纸质文件,在武义首次进入大众视野。这是2011年3月。
感谢徐谓礼,把自己的死与780年以后的某个春天,嫁接到了一块儿。一个人死了,一个朝代活了。
哪怕一个小官,也能做出这等大事!感谢锡瓶,感谢上好的纸张,感谢蜡封的严密,感谢黏土、熟石灰、沙子、糯米汁混合的“三合土”墓壁,感谢武义东郊的龙王山,你是南宋清晰的余脉!
一个偌大的王朝从纸张上站了起来,有颜色,有轮廓,有起承转合,丝丝缕缕这么分明,我甚至能听见皇帝咳嗽的声音。
走进真实的南宋,最简易之法,就是高铁到“武义北”,然后在武义城内找到博物馆。馆内,那个有情怀的小官是不死的,他就捧着直通南宋的32.2米长的纸质介绍信,候着你。你不要怕,对他拱拱手就是了。
他与你很近,只隔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
明招山 德谦禅师墓
不好意思,我没走近,需跟上大部队赶时间,所以,只是远望一眼,却见茅草之中,你的从容与庄重,就在那儿坐着;风与时间,静静环绕。
知道明招寺,是东晋那个金貂换酒的阮孚建起来的,但他没好好经营,只习惯拖一双蜡屐游山玩水;而500年后,你抵达寺院,那就不一样了,开山收徒,钟鼓齐鸣;你用一只严格的木鱼,把散漫的魏晋之风,每天敲得规规矩矩。
从此,天下各路才俊进入武义,均在你的方丈室小坐,话题早就脱了阮孚的隐逸,而是禅宗的中兴,而是儒学的变异,必须尽快研议,如何让一方百姓肯定自我,努力创业,过上好日子。
如今改革开放,我们这代人都宽裕了。我们成群结队游山玩水,你却隐于荒草,如今,只伸出墓塔前的那束狗尾巴草,在这个深秋的晌午,向我远远招手。
从某种角度说,德谦禅师,你的方丈室,就是现今大大小小的政策研究室。时代观念,确是需要不断突破的。说句真话,你的木鱼,其实,一直是战鼓!你的抑扬顿挫的诵经,如今听来,仍然是——进行曲!
拜谒阮孚墓
如今眼见为实,你真的是死了。
墓穴里,可不会没有棺椁骨殖吧?
当年,你把南京的晋成帝唬得一愣一愣的,说死了,说是赴任广州途中暴毙,但真相是,这里明招山太好玩;你把自己的死讯贱卖,先批发了一个出去,然后,把余下的好日子,统统批发给自己。悄悄地,你踩着蜡屐遍访野山,啪嗒啪嗒的声音,远比山泉悦耳。
今天,墓后林子里,仍有山鸡咕咕,像是蜡屐的回声。
再问一句,你应该是在墓穴里的吧?不会又一次诈死吧?
听着,我不是朝廷派来的,你不用唬我。我知道你这个吏部尚书后来很讨厌政治了,米酒与啪嗒啪嗒的蜡屐声远胜过肃静回避。
当然,若有一只山鸡下酒,那就更胜过金銮殿里的愁脸相对了。政治是耗命的,远不如直接“死”了。沉闷的庙堂音乐,哪有啪嗒啪嗒的清脆。
如今眼见为实,那我就为你的死亡点一炷香。记好了,我不是晋成帝派来核查真相的。你不必唬我,躺平就是。你逃离政治的蜡屐声,我们后来人,都会记住的。
速写坛头村
每天,坛头村的人,都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村民,他们下田劳作,或者剥毛豆、晒太阳;一部分是文化人,他们来自大江南北,气咻咻的,携着、驮着、背着——音乐、油画、舞蹈、诗歌、工艺品里的先锋与霹雳——这群不落户籍的新村民!
坛头村的房子,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的里面,是灶头、饭菜、闲聊、招呼客人进门坐坐;一部分是咖啡屋、婺瓷馆、诗人档案馆、版画馆,还有文学驿站,还有田庐民宿。文化人正忙着调整灯光与音响,试图把城市广场的一角,完整切下,搬进村落。
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开心的共同点:村民们看着蜂拥而来的文化人,咧嘴笑;文化人看着拎竹篮的大嫂与小妹,追着拍照。
这里所有的房子,也有美学的共同点:不管里面是先锋文化还是日常生活,外面看去,都是黑瓦白墙,错落如版画;宽宽窄窄的碎石子巷道,就是一根根版画的支架。
正在院子里朗诵的诗歌,飞过墙头,落入塘里,也就成了一群麻鸭,啪啪啪划着韵脚。
今天我就是为一场诗歌活动走进村里的,先后走了瓷展、画展、诗歌档案展。田庐的主人又把一杯现磨榛子拿铁递到我手里。我问:我这是到了哪个现代都市的艺术街区?答曰:这里是浙江省金华市武义县履坦镇坛头村,也就是武义江与白鹭溪的交汇处,高铁“武义北”下,再打车,10分钟。
坛头村颁发诗歌奖
就从武义江畔的一个小村庄,就从这里拉动渔网,捕获全国最好的诗歌。
心必须大,谁叫村庄是诗歌最原始的地理圆心!
拉动的时候,满江沸腾;有人伴唱,有人跳舞,有人朗诵。瞬间,小村成为诗歌的首都。获奖诗人上台,轰鸣的掌声犹如国宾的摩托。
每年都有一场盛大的捕捞。心很大,而天下最包容的,也就是诗歌。美丽的地方允许一切最美丽的人抵达。全国城乡都可以是网眼。网的总纲,今天上午,就可以置在坛头。我也可以参加使力,看优秀诗歌甩动成群的尾巴,乖乖拖到岸上,装入奖杯。
诗人徐敬亚断言:坛头村的坛,是诗坛的坛;坛头村的头,是带头的头。今日起网,徐敬亚是使力最大的。他致辞的时候,鱼尾甩动在他脸上的水珠,还没有褪尽。
武义白革 长寿之村
被古树围困,不是窒息是幸福;被鸟鸣声与负氧离子压榨,是难得的舒畅。许多日子挤在白墙黑瓦里过日子,日子都舒坦得忘了自己还叫日子。
山泉的叮叮咚咚,是时间的发条。偶尔一声喜鹊喳喳,是短促的闹铃。
这么多树龄500年的红豆杉与枫香,窝藏着多少年轮!这么多吐成水烟的年轮,窝藏着多少朝代!
一到村口,就遇着一位94岁的老人,说村里有一个96岁的、一个97岁的,还有两个过一百的,其中一个刚走,另一个,上月被女儿接去了武义城里。
海拔400米的白革村,坐在武义、永康、缙云的交界处,坐在年轮与年轮盘根错节的交界处,坐在人类寿命极限的交界处。
我在白革村只住了一天,只吃了一顿土鸡、芋艿与冷水鱼,但当我离开白革村再返人间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从娘肚子里第二次出来的感受——我的诗句,会像婴儿般啼哭;哭声如山溪般清亮;密密的枫香树与红豆杉,是我的襁褓。
武义:迁村脱贫
把整个村庄都托付给白云,把前院与后屋,都当作闲树或者杂草;告别时分,再撒些蝉鸣。这不是布置嘈杂,而是为了让它们的耳根彻底清净。
村民们翻下十八道山梁,去找新衣服穿了。城镇那些街巷,都是崭新的衣袖与裤管。他们从此将穿上富裕,富裕是人类的名品。
其实,城镇也有山溪,山溪也会穿堂入室,只需水龙头一拧。
多少年后,架在这里的屋椽,每一根都会抽出绿芽,招徕山雀。灶膛,将落满星星。还会有一群野狐,甚至一两只云豹,会像主人一样踱步堂前。它们身上的皮服,也都是名品。
下山脱贫,不方便的事情当然也有:山顶那口清冽的水塘,已经做不成每天的妆镜;开心时,想大吼几句山歌,却要顾及隔壁老张老王,也要看看窗外街道,会不会惊了推车的妇婴。
武义“扶贫办”
曾经有个老董
在这个高山蔬菜村,或许,党徽的模样,是一根四季豆加一柄锄头。村支书曾经这样告诉党员:每人必须种一亩四季豆,若是完不成,这个党,你可以走。
两年之后,或许,党徽的模样,是手扶拖拉机加一柄锄头。村支书又这样告诉党员:必须带头下山销售,若是不愿推销,这个党,你可以走。
这个村子现在大发了,泥墙一律进化成整齐的砖头。电视天线一根根钻出新瓦,成为满垄的四季豆。
上海和杭州的蔬菜公司老总趴在地图上,惊愕地找这个村子。他们有点晕头,总是嫌放大镜倍数不够。
“扶贫办”的老董每一回进村都很困难,风暴通常刮起在村口:抱肩的抱肩,握手的握手。家家喊吃饭,不吃不给走。
当初他带来的“高山蔬菜”方案并不讨喜,当时,百姓不让他从口袋里掏出:莴苣、南瓜、西葫芦、紫甘蓝、辣椒、豇豆。
而现在,老年村民好几次商量要盖个董姓财神庙,但是有句悄悄话,说不出口:奠基那日,须要等到,老董百年之后。
武义炒粉干
从武义的山岩里渗出的无数小山溪,集中到这个餐盘里,就叫作武义炒粉干。
很明显,那份鲜味,由花香、蝌蚪的跃动、负氧离子、卵石的山歌共同构成。锅铲,是山雀的翅膀。
当然,这是我的臆断,但结果是:本来只想尝一小碗,后来,连吃三满碗。
再说一遍,绝对不光是上好的粉,不光是鸡蛋、卷心菜、胡萝卜丝、鱿鱼丝,绝对是大山里最纯净的东西;尽管粗看上去,满碗的油润。
今夜我是为了研究当代诗歌来武义的,明天就要讨论诗行,虽然我还没有准备好怎么讲话,但今天晚餐,我确实尝到了一行一行的真谛,所有好的形容词,我都已咀嚼完毕。
明天我会第一个发言,我有满满的三碗话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