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雅韵
——读磐安民间音乐百首札记
潘江涛
一
多日连番做着各种睡梦,梦境有清有糊。其中一梦,约略记得儿时围着母亲嬉戏念唱,竟是那般开心无虑。
兀坐回味,蓦然发现,年华不居,欢乐时光已然遥远。无疑,儿时的种种,正是人生初程印刻于脑际的永久记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童年的欢愉,恐是细览《松风集》的“红利”。
古诗押韵,多可传唱。譬如,骆宾王的《咏鹅》,李煜的《虞美人》,柳永的《雨霖铃》,唐代诗人皎然的《风入松歌》,等等。《琴集》说:“《风入松》,晋嵇康所作也。”
策划者山人,蕙质兰心,幽娴聪颖,将嵇康之“风”“松”颠而倒之,赐名“磐安民间音乐百首”为《松风集》(2024年10月,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真乃匠心独运,妙不可言——即便像我这般五音不全者,随手翻阅摩挲,亦能渐入佳境,仿佛时光倒流,重回童年岁月。而耳畔回响的山歌,恰似穿越松林之后的缕缕微风,舒缓沉静,婉转优美。
猜其题意,大约有三:一是散落民间的音乐虽说年代久远,却像青松一样不老、山风一样不绝;二是“松”与“风”皆为乡间之物,“松涛在耳声弥静,山月照人清不寒”,它们和谐共生,彼此成就;三是天籁虽已随风而去,却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由此及彼,我们不难体察磐安文化工作者如松之情怀、如风之细微。
二
磐安是年轻的,至今满打满算也就90年县史,其间的行政区划还与东阳分分合合,反反复复;磐安又是古老的,早在新石器时代便有人在那片荒芜的山涧繁衍生息,烟火缭绕。
曾听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伤害性不大,可侮辱性极强。因为这“刁民”勤勉励志,在生存环境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依然不失人之尊严,自娱自乐,不经意地创造出绚烂多姿的民间文学——从奇幻瑰丽的神话到朗朗动听的童谣,从生动谐趣的故事到耐人寻味的谚语,从生动奇幻的童话到情意绵绵的情歌……
《尚书·舜典》说:“诗言志,歌咏言。”《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全集分风、雅、颂三部分,尤以“风”著称于世。所谓“风”也就是民谣,无论是儿歌,还是民歌,都是一个民族情感和智慧的结晶,具有无比顽强的生命力。她深扎于民间,折射着社会生活的起承转合,渗透着民众心灵的精神历程,洋溢着来自族群的想象力、共情心与归属感,映照着文明遥远而深邃的生命底色,是一份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磐安民歌可分为山歌、号子、小调、经调、童谣5类。这些民歌绝大部分是从直接的劳动与生活中创造出来,像山歌、号子就是在放牛、砍柴、打夯中产生的,曲调高亢,节奏自由,歌词往往只有一两句,多用对偶句子。小调常用长短句,语言质朴,情感含蓄,思想内容随形势而改变更新,被称为群众的“精神喉粮”。
童谣是童年的蓝天和白云,传唱起来就是坊间的“油口歌”。数量虽说不多,但依稀可见其淡淡痕迹,随手翻翻,瞬间就能拉近彼此距离,把那些美好的童真在心里重演一遍。
手头藏有《磐安县民间文学(故事·歌谣·谚语)集成》,是上世纪90年代初编印的内部资料。经仔细比对,《松风集》收录的36首民间歌曲,歌词与其有少量重复,但绝大多数是首次公开亮相,弥补了前一次编印的缺憾。
三
磐安是生养我的故土。东磐分县8个月后,我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广播站从事采编工作,之后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曾主管过宣传文化系统,对文化馆干部职工大多熟悉。那天,山人发我书稿,嘱我写篇序言,便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
《松风集》是个雨露均沾的集体项目,业务骨干蔡旭始是“执行主编”。这么多年,诸如此类的项目,她“执行”了多少回,恐怕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吧?
端庄质朴,寡言少语,是蔡旭始烙印在我心中的印象。虽说平日接触不多,但因为是双溪老乡,我不仅对其声乐业务略知一二,更敬重她凡事谦让的美德。
这一回,她花3年时间,走村串户,收集整理散落磐安民间的音乐小调,又以现代曲谱编撰成册,进而活化利用,不啻是拾珠串链,再次创作。
劳动创造美,高手在民间。《松风集》传承了古乐府诗词的特点,委婉地反映了古代磐安山民凄苦的生活,以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向往。譬如,《泗洲调·农民叹》《烟花女子告阴状》《七朵花》《莲花大调》等等。山高皇帝远。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在交通隔阻、信息闭塞的大山深处,既不满现状,又不甘寂寞,便以形象灵动之语言编成歌谣,代代传唱,表达对自身命运和统治者的抗争和愤懑。
在歌词内容上,磐安歌谣有相当数量的曲调表现青年男女间的爱慕之情。如《玉梅歌》《高郎歌》《洗菜歌》《杨柳青》《卖花线》《二姑娘相思》《十里送郞》等等,无不发乎于心、动之以情,再现了劳动人民纯朴健康的恋爱观和审美情操。
磐安地处浙中腹地,与东阳、新昌、天台、仙居和缙云接壤,虽是人口小县,却是吴语方言的集大成者。于是乎,磐安“腔调”便具鲜明的地域特色,吴侬软语,婉转动听。譬如,玉山台地的《泗洲调》,用新昌、嵊州方言吟诵的《万取调》,流行于深泽、新渥一带的《五看相》,还有盘峰榉溪一带传唱的《八仙花》等等,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四
文化的命脉在于民间。一个县域最经典、最高雅的东西往往是从民间一步一步走来的。千百年来,它们在中国文明史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民居建筑、服饰工艺,到音乐歌舞、饮食仪式,乃至风俗习惯、口头文学等等,相对于固态的“文物古迹”,这些动态的优秀民间文化在代代传承中,展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生动面貌。
然而,岁月无情,当年有人作词、有人传唱的民间音乐,随着时间流逝,多数已无传人。倘若无人拾遗,要不了多久,它们都将成为时间的绝唱,山民的遗憾。
千秋万载,唯美好事物方能长存。《松风集》是磐安人共同的精神食粮,在保存一份历史文脉的同时,也为民间文学爱好者、非遗传承者提供了难得的学习参考资料。与其说这是磐安人民之幸,毋宁说是中华民间艺术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