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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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全民阅读时间

作为安静的一部分永远是孤独的

伊有喜

题目截取于张国强的诗句,他有一首小诗,叫《工作之后的时间》——

倘若性感来自鲜活,自然。

那漂在河边的这只小船来自哪里,

用一根麻绳连着岸上的水泥桩

让我看到了,

作为安静的部分永远是孤独的

作为交谈,是私下的

不错,张国强的诗确实“让我看到了,作为安静的部分永远是孤独的”,而我与他谈诗是始于何时呢?

我是通过滕世群才认识张国强的。滕世群是语文特级教师,喜读书,善教书,比我年长,我称他“老滕”。老滕心思缜密,会照顾人,有长者风;你如果听过滕老师的语文课或者讲座,就能感受到他还有激情四射的一面:他确乎是个理性与感性相当平衡的人。

张国强是老滕的学生,开门弟子,那时老滕刚参加工作。上世纪80年代,老滕不可救药地喜欢读书,喜欢写诗,喜欢文学。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学生自然也喜欢文学,张国强就是一个例子,佛手是另一个例子。后来我知道,他俩居然是同班同学。你想一想,二十来岁的滕老师带着一帮比他更年轻的少年,是如何度过他们的纯真年代呢。“如果后来不调入金华一中,”老滕跟我说,“就跟你一样还在写诗,做个诗人。”这是我相信的,金华一中的教学压力巨大,哪怕是在偏僻的蒋堂,29岁的滕老师自然全身心投入。好在有国强,有佛手,算是圆了滕老师未了的诗人梦。

张国强回顾,高中时(1986—1989年)受滕老师影响,喜欢上了诗歌,那是朦胧诗时代,稍后又喜欢上海子的诗。他早期的《李贺》《屈原》《岩石·流水》《第八日》,都带有浓重的浪漫气息,比如《第八日》——

在这一日里上帝不在

在这一日里,掘牛、取盐

坐在火上剥皮饮血

手脚自由,为我打开翅膀

阳光是我头颅中的一个想法

在这一日里,只有梵高

从土里长出

从火里取出

是我肋骨的人类

“阳光是我头颅中的一个想法”,这样的句子通灵,带有巫性。类似气息的还有《鹿王》——“肯定有一只鹿王在这大地上存在过,它痛苦/而高傲,孤独而拥有/河流”。这是典型的青春期写作,但这几句诗颇有一语成谶的意味。

写诗的人无一例外要经受生活的淬火。高考之后,张国强先是找了一份联防队的工作,这工作没有技术含量,他总觉得生命中缺少点什么。那段时间,张国强总爱找滕老师玩,有一次他读到了戴望舒的《雨巷》,内心的苦闷徘徊受到冲击,于是又继续自己的诗歌创作,作为一种兴趣爱好,作为生命中的一种慰藉。此后,张国强为了生计,办过工厂,开过店,种过茶叶,一直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所谓成功。直到40岁,张国强蓦然发现,不离不弃的,唯有诗歌。为了更好地写诗,他干脆到工厂找了一份工作,以便把更多精力集中到诗歌上。他四处翻找,零零散散地写诗,荷尔德林、叶芝、艾略特、里尔克、斯蒂文斯、博尔赫斯、阿什贝利、沃尔科特等等都先后进入过他的阅读视野,有时也痴迷尼采的哲学。他既不参加诗歌活动,也鲜少投稿,写诗只是因为喜欢,因为自己要写。比如《雪》——

一片白色飘落

没有穿过树叶结成的网

风带着它,像对你说:会带给你一种奇妙的时光

在盖着红瓦的屋顶

如在舞台上,拥有另一种想法

六棱的晶体

组成另一世界的颜色,洁白

没有一丝灰尘

并小心地踏上它,这里我带着赢来的人生

好像并不是一张通用的车票

铁锹是有趣的,可以换一种说话的方式

可以是雪人

也可以是各种雕塑

可是这些,像以前一样,很快会融化

比如《这里的冬天》——

我的乐趣,真的是鸟翅膀

而不是灵魂的沉思

街道上有奶茶店可去,边上掉光树叶的树

我时常停留在上面

回答不了匆忙走过的人

这些文字原本是无用的,但似乎有一种无用的乐趣:像一个人默默独坐、冥想;像某种风吹过,而草顺势起伏;又像是语言本身在自行拆分与组合。事实上,张国强有时就沉浸在这些无用文字的分行中,诚如他所说,“诗是从思这里生出的交谈,而这种交谈是这样艰难。每走近一分都需要巨大的力在时间面前消磨”。这样的写作是隐秘的,纯粹、自足而无用的,从世俗功利的角度看,写诗是多么不合时宜。在择住邻村,工商业极其发达,大家一心奔钱,发家致富。我很好奇,在择住邻——择邻而居的地方,国强的邻居知道他在写诗吗?而国强则很清楚:写诗,甚至会妨碍赚钱,他说,因为你写诗,你不愿也不会去做某些能更来钱的事。但光怪陆离的社会,总会在诗中留下印记——

老人们带着残破的思想

相互争吵着,仿佛这世界也已缺失

像他们的思想

我站着,因为我还会思想

一个会思想的人,一个写诗的人,对语言总是特别敏感,“语言就是世界”,维特根斯坦说过,语言的界限就是你的世界的界限。张国强追问:那么用语言组成,又不能表达出的是什么呢?是一种对难以言说和不可说的述说吗?诗是什么?他困惑,思索,他研读龙树的《大智度论》,说在佛家那里,语言是在体内流转的气息,由舌发出。这可能也是他的诗作气息弥漫的原因之一。他还有一则随笔专门论述语言:所有的诗理论在诗中都没有错。错的是诗永远在前进,而我们没有发现。所以,所有理论都是过时的。” 这句让我警醒,而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句——

“诗让人类摆脱了虚无。”

也许,这是张国强执意要出这一本诗集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