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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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全民阅读时间

探索生命之本真

——读冷盈袖诗集《将及熟溪》

潘江涛

八卦金华诗坛,有两种说法颇为有趣:一是金华有两个半诗人,其中两个姑且隐去姓名,余下半个是武义的冷盈袖;还有一种相对靠谱,说是金华有5位女诗人,武义冷盈袖“由慢到快”,名列前茅。

文友聚会,大抵是要喝酒的,也算是继承李白们的传统。只是,酒后闲话,难免口无遮拦。

且不论这两种说法是否精准,也不知有多少诗友认同,但至少让我这个不写诗的人记住了冷盈袖。

诗人千千万,诗作是王道。2024年8月底,去武义坛头参加南京诗人谢生梅诗歌活动时,见到雪鹰书桌上叠放着冷盈袖的《将及熟溪》(2024年5月,浙江工商出版社),便顿生“歹意”:顺手牵羊。

撕去塑封,扉页上有其简介:入选浙江省第七批“新荷计划人才库”。2007年度《诗选刊》评出的最具活力的20位青年诗人之一。诗作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等期刊。著有诗集《暗香》、散文集《闲花抄》等。

看报看题,看书看皮。不及细读内里的诗句,即被别具一格的封面设计所吸引——8张米黄色纸片剪裁而成,左边头一张只有窄窄一条,竖写着一本书的关键元素。之后,片纸压片纸,宽窄一致,层层递进。7张纸条的下端写有每一辑的题义,中间各有一凹槽,将其连缀起来,便是一弯醒目的峨眉月。

2024年11月22日下午,曾获金华80后新锐写手“百杖潭论剑”一等奖的许梦熊召集一众文友,在雅芳埠分享其新著《光南曲》。我因俗事缠身,赶到会场时已近尾声,便找个空位坐定。却不想,端坐我对面的嘉宾就是冷盈袖。

“月亮的变化我们无从察觉,除了圆缺/我们自己却肯定有了很大的不同。”(《偏远的月亮》)因为初见,又忙不迭地思虑接下来的发言,已记不得冷盈袖当时说了些什么,但我发觉,她话语轻柔,嘴角上扬。话音刚落,即羞答答地用手遮了遮,似乎把那浅浅的微笑挂在诗集封面的新月上,悄无声息地飘移到熟溪桥上空。

“那些属于过去的,干净而又寂寞的时光/将跟随月光回到我们身上。”

《将及熟溪》之名,源自北宋诗人韦骧的一首诗。熟溪是武义的血脉,熟溪桥则是武义的象征,更是中国桥梁建筑中的珍品。

“木板桥面类似于鼓,给路人的回应/都落向水面。让人联想到落叶之类的事物

每天我都要从桥上走一次/有时从南向北,有时从北到南

八百多年了,我还没在众多的楹联中/找到其中的一副

想起昨晚从桥上走过/红灯笼晃动灯光

深秋的晚风吹着很舒服/天上的月亮透过梧桐树的枝叶看会好很多

下次你可以试一试/喝完最后一口酒,月亮就只够照耀你一个人。”(《熟溪桥》)

冷盈袖是畲族妹子,小学老师,繁忙的教学任务就像闹钟的发条,始终拧得紧紧的。这不,坛头有“中国诗歌第一村”之誉,三天两头举行一些诗歌活动。冷盈袖近水楼台,按理说应是坛头的常客,诗友们很少见到其身影——不是不愿,而是时间不许。

教育的“卷”是出了名的,小学老师尤甚。冷盈袖没有与当代很多写诗的人那样,拥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到处奔波流徙辗转——囿于一地,困于讲台,赋予她的只可能是两类物事:一是自然,二是内心。

她与自然打交道,是爱自然,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她得以有机会耽于对自然的观察。而其内心则充盈着观察自然获得的理性思辨,写下的诗句便是对故乡的眷顾和对生活的感悟——“在故乡的村头、小径、田野,在田庐,在熟溪畔走来走去的日子,并随着每个日子的阴晴圆缺,一年四季的交相辉映,人生成长的酸甜苦辣,编织出了属于冷盈袖自己的诗意人生。”(诗友吴警兵语)

自由撰稿人许梦熊偏爱冷盈袖,先后两次为其作序。他在《闲花抄》序言中说:“盈袖的诗有一种别致,是‘小山重叠金明灭’‘懒起画蛾眉’。”还说,冷盈袖深受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枕草子》等日本文学的浸染,山河岁月,礼乐风景,皆有她所信从的一念。当一个个文字排列成诗行,“或许气息上并非独一无二,但把这些诗看作‘拍摄下来的场面恰当地组接在一起,使每个场面在时间上长短适切’,如此则形成了一个诗歌的‘蒙太奇’。”(序:《向上生长的光芒》)

蒙太奇,是视觉艺术构成形式和构成方法的总称。冷盈袖将蒙太奇引入诗歌写作,会产生怎样的视觉效果呢?

套用诗人流沙河的话来概括,还是极为妥帖的:“一首诗,就其结构而言,可以分成描写和叙述两部分。所谓描写,就是画。所谓叙述,就是说。画一画,说一说,一首诗就出来了。”

冷盈袖的诗,有非常清晰的画面感。如今诗歌写作里能够呈现清晰画面感的诗人不多,有些虽能呈现,但不很高级。冷盈袖诗作的画面感和她内在的生存意愿之间有一个很好的融合,也有很强的张力。譬如,第一辑中的《一个人的晚霞》《熟溪》、第二辑《仿佛天上的星辰在我手中多年》、第五辑《初秋午后》等等,莫不如此。

冷盈袖喜欢漫步熟溪两岸,某天看见好多人在溪边的浓荫处抛竿钓鱼,他们或坐或立,静默而肃穆。她在意的却是那些细微之美——

“豇豆垂挂如流苏/河里洗衣的人/双脚白皙

借助几枝枯荷/听一场雨。站在矮墙边/看会儿月牙。”(《喜悦之事》)

记得日本作家东山魁夷曾说,风景即心境。这句话,我是过了许多年后才领悟的。一个内心浮躁,不安宁,对未来的去向、明天的生活都很迷惘的人,即便身处景区也难以看见和享受到风景。

冷盈袖的诗,是起源于生活、驻留于生命、思索于生存的诗。也就是说,她的诗从“生活”中来,所关注、聚焦的核心是“生命”本身,从生命体会当中又升华出关于“生存”的思考。

有哲人说,死亡和太阳一样不可直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对死亡的话题都很避讳,任何理性的解释都不可能使人摆脱对死亡的恐惧。然而,冷盈袖陪父母亲吃饭,居然在餐桌上聊起了“身后事”。

“一间小屋,一张圆桌/容得下父母孩子和亲人/便也辽阔无疆/喝完酒,再吃饭,说几句话/世间事,所求再简单/也渐至奢侈/不谈及,便不会成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活着,如草木般欣然又清淡/又有几人能做到/明月松间,是尘世的良意/于我,良意亦如薄霜。”(《在餐桌上父母谈及身后事》)

谈及死生,这首短诗平白晓畅,却有强烈的代入感,说出了多少子女欲言又止的矛盾心理,也道尽了多少珍重与缠绵。

酒是水中尤物,人生的美禄。酒体如人生,应该有的经历和味道,一样都不会少。辣是酒的根基,也是人的血性,没有一点点的辣,酒则不称其为酒,人也难以立事、立世。

冷盈袖直言“自己不善喝酒”,但写下的酒诗,酱香清香浓香米香,无不让人飘飘欲醉。

她父亲干完农活就要喝酒,但“酒并没有使父亲暴烈/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或许是因为父亲每次喝得并不多/刚好够让他的心肠柔软”。(《父亲》)

她写自己喝酒,“摔了一只瓷调羹在地上/这样微醺的快乐啊/我想时时都有”。(《海的骨》)读到这里,我拍了照片,给她发去微信。不承想,她回复说:“这是真的。那清脆的声音,微醺时听来很是快乐,忍不住又摔了一只。”

她与朋友聚餐,“春日的窗口对着一片桃林/我们喝一杯,它们开一朵”“等喝完瓮中最后一滴酒/我们也开了。我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在春天喝酒》)

酒喝微醺,花看并开,乃人世间的美好。读此短诗,我首先想到的是唐代诗人崔护的名句“人面桃花相映红”。转念一想,诗人想要表达的重点是在后一句“我们也开了”——心花怒放啊。只不过,他们想“开”的,是国事还是家事,是公事还是私事,抑或是一位诗性少妇不能向外人道的心事?

诗酒趁年华。朋友圈里写诗的不少,大多是以酒作燃料的,就像开汽车需要加油一样。诗作的质量亦跟酒的度数有关,度数高点质量也就好点。显然,冷盈袖是个例外。

冷盈袖的诗歌,蕴含着丰富的生命体验和浓烈的生命意识,我以为这是至为珍贵的东西。因为诗歌原本是情感的宣泄,只有宣泄,不见得就能造就一首好诗。

人生在世,多有不公,唯有向死而生是谁亦逃脱不了的命运安排。墓地是一堆往事和感情的堆积,面对一抔泥土,魂魄只隔秋草,有缘相处的短短光阴都如水般蒸发。在《将及熟溪》中,冷盈袖不止一次写到墓地。

“现如今,每次经过墓地我都要多看几眼/这样过分的齐整与冰凉,我并不喜欢

还是从前的好,不规则的石头/随意堆砌,缝隙里冒几蓬草和花。”(《无题》)

再譬如《扫墓记》:“草木年年长/洒三杯酒在地/盘碟吃食摆好/还准备了钱/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总之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怀念曾经/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为曾经。”

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最初,它是我们需要加以理解的事物,然后,它成为我们置身其间的日常状态。最后,我们又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一次对它们的阐释和印证,虽然并无新意,也少有人关注。冷盈袖却不避讳,捡拾起生活中的庸常,随手写下,即是一首意韵丰沛的好诗。

诗言志,歌咏情。

冷盈袖是驾驭文字的高手,能够在平俗的事物上看到深情。且不需要太多的修辞,正如古道西风瘦马这几个名词放在一起,万物竟然有了惊人的意趣。

“在快中丧失的,唯有慢方能重新获得。”2024年12月6日,金华市作协诗创会在武义田庐举行《将及熟溪》分享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诗友除了向作者表示祝贺外,还畅谈了阅读体会。山东济南诗友马启代说:“冷盈袖以其独特的视角、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笔触,坚持自己的写作态度与表达方式,将武义的山水草木,以及那些渐行渐远的人与事物,融入自己的诗行,对自然、生命、孤独、时间与存在等进行追问与反思。应当说,一个诗人有了标签是成熟的标志,亦是突破的拘囿。”金华诗友杨荻则说:“冷盈袖感叹的对象,是她小时候的村庄、老屋、田野,是回忆童年的片段,以及生活中某种场景。如果比作一幅画,画面很淡,像是水墨画。”

回到文首的话题,我不清楚冷盈袖有没有听说诗友们对她的总体评说。但我知晓,诗人的世界里是没有“谦逊”二字的,只有在学人的世界里,才有所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而一个人真能“谦逊”,恰恰是因为更“自信”了。

余光中说:“诗在如人在。”作品的存在,读者的认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诗人价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