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之一
岁朝供寒花
马俊江
汪曾祺有文章写岁朝清供:“‘岁朝清供’是中国画家爱画的画题。明清以后画这个题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画过不少幅。画里画的、实际生活里供的,无非是这几样:天竺子、蜡梅、水仙。”画里画的,是艺术;生活里供的,是民俗,民俗就是生活的仪式。不说画,说民俗,说生活。岁朝,就是一年之始,也就是元旦。当然,元旦也有古今:今人的元旦是西历的一月一日,古人的元旦是农历正月初一。新年初始,居室里有花有果,冬天也就有了生机,养眼养心,古称岁朝乐事,也是迎接春天的仪式。
过年时候,无论南北,都有人喜欢在家里供盆水仙。毕竟,冬天是少花的季节,而水仙和蜡梅一样,是寒花。明人王象晋《群芳谱》记栽种水仙的口诀:“六月不在土,七月不在房。栽向东篱下,寒花朵朵香。”六月从土里挖出鳞茎,七月阳光好,太阳晒干,也可以挂在靠近灶台处。虽是讲养花之法,但读来也是朗朗上口的诗。诗里的水仙,得过晴天阳光的暖,得过人间烟火的暖,在严冬开出一丛寒花、好花、香花。
“栽向东篱下”,汉语的东篱,源自陶渊明。陶渊明东篱下的花,是菊。寒花,的确也常指菊花。但是,也只能说寒花“常常”是菊花,而非“一定”是菊花。毕竟,寒冷时节也还有别的花开,梅花盛开的时候,就比菊花花季还要“寒”:“窗外一株梅,寒花五出开。”(唐·杨炯《梅花落》)唐代以后,中国的冬天有了水仙,水仙也被叫作寒花:“至今寒花种,清彻莹心神。”(宋·徐玑《水仙花篇》)刘鹗,就是那个写小说《老残游记》,又写出第一本甲骨文研究专著《铁云藏龟》的刘鹗,过新年时,和朋友对着几丛寒花喝着酒,写着诗:“转眼惊看节序新,水仙梅菊喜相亲。时穷幸有花堪友,道在尤多客可人。”(《岁除,水仙、梅、菊盛开,与鹏飞照磨饮于花间,赋之》)水仙和梅花菊花开在了一起,它们都是寒花。
花,一般说种、栽,或者养,岁寒开花的水仙,说供。不仅是“岁朝清供”,就是还没到新年,人们也说供水仙。宗璞《水仙辞》里讲,自己“每年冬天都要在案头供一盆水仙”。按《说文解字》的解释,供就是摆设。这样解释也还不完全,因为水仙不能摆在地上,得上桌——摆在几案之上,这算是水仙在花世界里的特殊待遇吧。明人高濂《草花谱》说水仙花“香可爱,用以盆种,上几”。茅盾小说《蚀·动摇》的水仙也在几案上,“右壁近檐处,有一个小长方桌,供着水仙”,故事的时间,是新年。
供,最初本来写作“共”。《礼记》记“共给鬼神”,今人写来应是“供给鬼神”。当然,古时的“共给”不同于现在的“供给”——古人共给鬼神,今人供给的,是人。共,本来也和鬼神有关。古文字学家说,甲骨文的“共”字像双手捧着东西的样子。捧着东西干什么呢?献给鬼神。容庚释“共”字,说得全面:“两手奉器像供奉之状。”双手捧着供奉给神的东西,也就是后世说的供品,不能放在地上,而是置于供桌上。向神灵献上供品时,内心恭敬,于是后人在“共”字下加了个“心”,现在,写作“恭”;在“共”旁边加个人,于是有了“供”。供,《玉篇》解释道:“供,祭也。”共、恭和供,三个字,都源于先民祭神。甲骨文时代,人“贡献”给神的,是酒肉;现在,人们献给新春的,是一盆花。当说“供”一盆水仙时,内心有恭敬,背后有历史,悠远的历史。
新年供水仙的习俗,不会太悠远,应该是近代的事——汪曾祺说的任伯年,对着水仙喝酒的刘鹗,都是近代的人。汪先生写文章,行云流水,不耐烦考证。我们可以翻翻清代以前写草木和岁时的古籍,古老的汉字里,古人讲水仙时,不见春节;讲春节时,不见水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的诗句终究是个人的生命体验。而一个人的生命终究是短暂的,若是讲中国人的新年风俗史,从先秦两汉到唐宋元明清,恐怕是“年年岁岁花不同”。南宋诗人洪咨夔有诗“几度椒花颂岁朝”,在很长的一段历史中,新年最重要的花是椒花。汉代崔寔的《四民月令》,南北朝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这些古老的岁时书里,都讲到岁朝喝椒酒的习俗。椒酒,就是椒花泡酒。椒是花椒,但椒花不是花椒的花。宋人姚宽《西溪丛语》有记:“蝉壳谓之蝉花。”蝉壳今人叫蝉蜕,借此也可以知道,椒花就是椒的果壳,也就是现在的花椒。
大凡传统的节日,都有节日植物。后人爱花是后人的事,古老的节日植物,多的是药草和野菜之类。药草祭神祛邪也治人的病,野菜是曾经的人间美味,比如端午的艾草,新年馨香的椒花。后来,人们喜欢花了,节日里除了“节草”“节树”,也有了“节花”,比如重阳的菊花。古时重阳的菊,也不单单是用来观赏,古人还是习惯性地叫它香草。香草也不仅香,还有用。菊花酒甘甜,也能增人寿。而水仙,没有别的用处,只是美,纯粹是为了欣赏,所以,水仙作为“节花”的历史,不会太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