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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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版:双溪

奶奶赖桂莲

□ 古开法

奶奶离开我们半个多世纪了,但她慈祥与威严俱在的面容,说话柔和而沉稳的声调,走路一步一摇的身形,至今宛如眼前,尤其是她那一双三寸金莲小脚,更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奶奶赖桂莲出生于1901年,这是一个中国人记忆深刻的年份。出生在这样一个灾难深重的年份,她一生的命运不苦也苦了。

奶奶的娘家在七树坞。又是“树”又是“坞”,顾名思义,这地方山有多高,坞有多深。儿时,我问过哥姐:“奶奶的脚那么小,这么高的山,怎么走下来的?”

哥哥说:“爷爷背下来的。”

姐姐说:“花轿抬下来的。”

听爸爸讲,奶奶的爸爸赖汝清是个秀才。

有着这样一双金莲小脚的奶奶,养育了三个子女——我爸爸和两个姑妈。三个子女养育大,我倒没听到有什么曲折的故事,但他们的婚事都没让奶奶少操心。在我6岁时,妈妈生下我第二个弟弟就撒手人寰,两个姑妈的头嫁丈夫都早逝,她们都改嫁了一次。尤其是大姑妈,丈夫去世后,奶奶还因她受了一次屈辱。

大姑妈嫁到邻村,不到40岁时,姑父得“心头病”,痛死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一个聋子女人,怀疑她老公与我大姑妈有“关系”。一天大清早,聋子趁大姑妈去村口塘边挑水,走在蒙蒙亮的弄堂里,她从背后抡起扁担,朝大姑妈后脑袭去,当场大姑妈血流满面,不省人事。那时候家里靠我奶奶主事,我爷爷在我出生之前的1950年就走了。奶奶知道大姑妈被打后,立即带上我爸爸和几个本家,匆匆赶到邻村,将大姑妈抬到了聋子家床上。奶奶坐在床沿,边照顾大姑妈,边等大队干部到来,讨个说法。左等右等,等来了一个绰号叫“小鬼”的干部。“小鬼”不仅没半句安慰的话,而且伸手将我奶奶狠狠地从床沿上拉起来,狠力一甩,将我奶奶甩离了床屏,小脚老妇,哪里站立得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后“小鬼”指挥几个帮凶将大姑妈抬出门去,扔在冰凉的石子路上,不管了。

彼时,我给大姑妈当儿子,还没上小学,“小鬼”甩我奶奶时,我在场。目睹这一幕,我恨这个狠心的“小鬼”,但小小年纪,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尽全力去搀扶倒在地上起不来的奶奶。

此后,奶奶病了很长时间,躺在床上起不来。

“小鬼”是我们村的女婿。大约第二年,“小鬼”的大舅子竟然与我姐谈起了恋爱。奶奶知道后,理所当然坚决反对。但反对无效,上辈人的恩怨,终究挡不住年轻人真心相爱的步伐,最后奶奶不得不亲自为宝贝孙女和那个不喜欢的本村小伙子张罗起婚事,亲自把她送上冤家抬来的花轿。事实证明,开明的奶奶没有反对到底,终究是对的,我姐夫对我姐姐一辈子都像初恋时那样百依百顺。

姐姐出嫁了,家里少了一个吃口,生活依然艰难。奶奶摇着三寸金莲,摇遍上下十里山村,做裁缝养家糊口。爷爷走的时候,奶奶49岁,爸爸才27岁,一家七口,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了奶奶和爸爸身上。奶奶心灵手巧,裁缝活做得很细,叫她做裁缝的人家很多,平日里人家婚嫁喜事,请奶奶去做嫁衣,尤其快过年了,来请她上门量体裁衣的乡亲都接应不过来。那时我还小,常常看到奶奶胳肢窝底下夹个包袱,早上很早很早,摇着小脚出门去;晚上很迟很迟,摇着小脚才回来。长大了些,我才知道那包袱里是奶奶的吃饭家伙:一把剪刀,一把竹尺子,一块粉饼,一包针线和一个金戒指一样可以套在手指上抵针屁股的铜顶针。

渐渐地,缝纫机的诞生,让奶奶失去了手工缝纫的活计。那时候我已读小学了,家乡多出了一样新的副业:剖甘蔗篾。每年进入秋季开始直至寒冬腊月,父亲和大哥、二哥上山砍野竹子,起早贪黑,十分的辛苦。竹子砍回来了,晚间奶奶便率领大哥、二哥、姐姐和我,坐在煤油灯下剖竹篾,往往要剖到后半夜。一根竹子先剖成四到八瓣,而后每瓣再剖成四到五层,次日摊到太阳底下去晒,到了傍晚将晒干了的竹篾一百条一支扎好。积得多了,再徒步五十多里山路,挑到琅琊卖给前来收购的罗埠人,他们喜种甘蔗,买去竹篾,是用来捆甘蔗的。那时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凭的全是双腿,走的也都是山路。每次挑甘蔗篾,往往是凌晨两三点摸黑就出发,顶着星星,披着月亮,到了琅琊天才蒙蒙亮,路上要带上番薯干作为早餐和中餐的干粮。遇到星期天,小小年纪的我,也跟着大人一起挑甘蔗篾,大人挑一百支,我挑十支二十支。

春夏之间没有甘蔗篾剖,那是最快乐了,晚间可以自由地放飞。我们就满村子躲猫猫,抓“特务”。棕榈开花的日子,我们就用棕榈籽当子弹,打“日本鬼子”。玩够了,回到杏园大宅门,首先跑到四奶奶家。这个时候,奶奶往往还在这里聊白天。每天晚饭后,碗筷洗刷完毕,奶奶便拿上火把,摇着小脚来到住在北屋的四奶奶家,东家长西家短,唠嗑唠得很迟很迟,差不多每次离开,总是奶奶把我从凳子上叫醒了,一路拽着回去的。醒着的时候,我听奶奶们唠家常,讲故事:从前有个大财主,财主家有个小长工,放牛时经常自说自唱:“今年吆吆牛,明年回去竖牌楼。”原来这个小长工,放牛时在去祖墎殿的路上,偶尔发现了坟墓里一口宝藏,三个大坛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当时,我们的小学就在祖墎殿,通往学校的路边,有一大片古墓,路背的一丘田里,还有一个殡屋,据说里头放着一具几十年没有落葬的棺材。上学途中,我们经过那些馒头似的长满杂草的土丘,尤其是经过那个殡屋时,既害怕又希冀,我们害怕坟墓和殡屋里头爬出鬼来,又幻想着这些神秘的地方也让我遇上三大坛白花花的元宝银子,家里要造新房子,奶奶和我们也不需要那么辛苦熬夜剖甘蔗篾了。

那时候,我家住在老屋杏园。两进两厅十厢房的大宅院,是我曾祖父手里置办的家产,后来家道衰微,卖给了傅姓人家几间。我们古姓住在这里的有大伯伯、小伯伯、小奶奶、四奶奶和我们一家。我爷爷排行老三,别人叫我奶奶为三奶奶。爷爷手上,分家分到了东南角的三小间。随着子孙的繁衍,原来宽敞的老屋日渐局促了。于是,爸爸跟奶奶商量着,想在菜园地里建上三间新房。

菜园地紧挨老屋杏园的南边,一到夏秋之间,便瓜果累累,叶片间的四季豆,像关老爷的大刀;竹架子上挂下来的豇豆,则像戏台上抽坏蛋的无敌鞭;黄瓜脆脆的,摘下来就可当点心吃;南瓜,也叫花葡,它的大脑袋搁在篱笆上要等彻底黄了熟了,摘下来掏出瓜瓤,放在簸箕里洗去糊糊,留下鼓鼓的籽儿,晒干了,炒熟了,炒香了,傍晚放牛时,抓两把放在口袋里,等牛肚子吃饱了草,我口袋里的花葡籽也剥完了。菜园的西边有株橘子树,每到秋天树上挂满黄澄澄的橘子时,村里总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捣蛋鬼会打歪主意,于是奶奶在橘树下用稻桶搭个铺,里头搭块门板,铺上稻草篾席,夜里睡在里头。有天半夜里,奶奶听到树上有树叶稀里哗啦的声音,起来借着月光一看,上头有个黑影伏着不动,她拿来一根竹杈,往上轻轻一捅,黑影叫了起来:“别捅了,我是××。”奶奶说:“要吃橘子跟三奶奶要,别偷鸡摸狗的,不学好。”小伙子下来了,奶奶给他几个橘子,说:“回去吧!今晚的事,三奶奶也不会跟人说的。”

要造房子了,橘子树自然留不住了,奶奶很心疼,但没办法,造房子生子孙,比生橘子更重要,这道理奶奶比谁都懂。

开工了,爸爸哥哥在外搬木头,挑石头,奶奶在家忙灶头。泥工木工师傅们的吃饭问题,全由奶奶张罗,一日三餐加点心,酒肉饭不是那么好烧的。一年下来,奶奶却让师傅们餐餐满意。

房子造好了,搬家了。那天傍晚,奶奶端着饭甑,摇着小脚,走在头里,爸爸端着火种紧随其后,大哥扛着巨秤,二哥挑着箩筐,姐姐端着剪箜(专用于装剪刀、针线和碎布的小竹筐),我则管背书包,一家人浩浩荡荡从老屋杏园出来,向新屋进发。到了新屋,烧了壶茶水,每人喝一口,家就算搬好了。

遗憾的是,奶奶在自己辛辛苦苦造起来的房子里没住上几年,更谈不上多享几年福。一天中午,奶奶摇着金莲小脚,到水塘边拎水煮猪食,在塘边跌了一跤,自此一病不起。老人是经不起跌的,一跌,骨头就散架了。

三寸金莲半边天。我们这一大家子,要是没有奶奶顶着,这个家真不知道会什么样子。走前的头一天晚上,爸爸斜靠着床屏,奶奶斜躺在爸爸怀里,爸爸哭,我们兄妹四个围在床尾跟着哭。奶奶用微弱的声音,异常平静地劝我们:

“你们……别哭……皇帝千里江山都要丢开的……”

闻此言,我们哭得更伤心……

第二天傍晚,我放学回来,看到奶奶已经摆在了房门口的门板上。

奶奶,终于1970年,享年70岁。

含辛茹苦,历经磨难,在那样的年代,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早逝,能迈入古稀之年,也算是长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