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未尽
□ 廿九躔
梅子青时节的雨,总带着绣花针的绵密,密密麻麻地落在青石板上,仿佛要把旧年的记忆一针一线缝入心里。巷尾裁缝铺的周先生叩门时,我正蹲在地上,给檀木柜铰链上桐油。雨气透进木纹,激出一缕淡淡的辛涩,像旧日某个夏夜,他替我量肩宽时,铜尺贴着皮肤,凉意沁透脚心。
他臂弯里搭着月白色香云纱,袖口别着三枚亮得晃眼的珠针,拇指与食指微微用力,像在握住什么珍贵又易碎的东西。
“林小姐订的旗袍做好了。”他摘下圆框眼镜,镜片上结着一层薄雾,仿佛巷子深处化不开的雨气,眼尾的皱纹里藏着潮湿的蒸汽。我注意到他食指缠着纱布,针扎的伤口浸出血珠,晕染在云纱的边角,是一种柔和的淡樱色,像檐下滴落的水珠,不经意地砸入春日的心事。
我接过旗袍,手指触到盘香扣,察觉腋下三寸处有些微微凸起。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一处隐蔽的夹层,薄如蝉翼的纱裹着一张折起的信笺,露出半角,蓝墨水晕成青霭色,仿佛梅雨在云罗绸上落下的苔痕。
我没有拆开信,就像他从不问每月初七我为何都买两枚梨膏糖,却从来只吃半块。他递来糖时,总会笑着说:“偏头痛就含一点,苦是苦些,熬过去就好了。”
那年深冬,我偏头痛发作得厉害,檀木柜都没力气擦。他见状,从裁缝台抽屉里取出一个珐琅小盒,指尖蘸了点薄荷油,在我太阳穴上揉了七圈,力道温和,透着些许克制的谨慎。铜尺滑过后颈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却笑说苏州裁缝量体时都不许客人穿厚袜,量脚踝要见皮肉,布料贴身才显得人有情致。
那把铜尺后来被他遗忘在我家,躺在暗屉里,旁边是一只陈旧的梨木梳,齿尖磨得光滑圆润,仿佛也承载着什么不肯出口的故事。
他量体的动作始终克制而精准,像是只允许自己在布料与肌肤间维持一寸距离,却又在每一针每一线里藏着不曾言说的心事。我总想,若那一刻他多逗留片刻,或者我开口留他喝一盏茶,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那封信或许能给出答案,但我始终没有拆开。
直到白露那日,巷子里飘来烧纸钱的气息。走到裁缝铺门口,才发现门楣上贴着一张招租的红纸,几缕青烟从门缝里钻出,火焰里翻飞着靛蓝布片,恍惚间,我认出那是我未取回的阴丹士林旗袍。
后来听邻里说,周先生忽然关了铺子,搬回苏州老家。他走得匆忙,连那只西洋钟都没带走,时针停在第六下,仿佛永远停驻在他离开的那个傍晚。雨还在下,青石板湿漉漉的,像极了那年梅雨季里未说尽的故事。
我始终没去苏州找他,也没有拆那封信。只是偶尔在雨夜梦见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麻布长衫,低头穿针引线,指尖被针扎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他替我缝补的旗袍上,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与他不曾言明的秘密。
那件阴丹士林旗袍,最后被烧成灰烬,连同他未出口的情意,散落在湿漉漉的巷尾,像青梅未尽的酸涩,留在岁月的缝隙里,叫人再无法回头。
如今,推开吱呀作响的抽屉,未拆封的褶皱里,仍渗出陈年梨膏糖的清苦,仿佛他那年留在我生命里的余味,苦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铜锁孔里突然落下一滴水,惊醒了蛰伏在年轮深处的蝉蜕。暮色漫过那些凝固的蓝雾时,我听见棉线在虚空里崩断的声音,仿佛某些故事,注定只能缝在时光的缝隙,永不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