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光落下时, 我们开始呼吸
□ 廿九躔
老邮差再次敲响门环时,我正用指尖抚摸着祖母留下的铜铃。那铃铛很小,质地微凉,表面凹陷的刻纹像沉睡的河流,在黑暗里蜿蜒成地图的形状。门缝漏进的夕阳忽然变得黏稠,像是有人往我睫毛上抹了蜂蜜,甜得发涩。
“小夏,有你的挂号信。”老邮差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脚步声总带着铁锈味,像梅雨季晾不干的伞骨。他已退休多年,却固执地守着这条街,像守着一段没有尽头的往事。我摸索着拆开信封,油墨的味道瞬间刺破黑暗——是市立医院的通知,我的角膜移植手术排期到了。
有人在光的尽头等我,一个陌生人,愿意将他未走完的风景借给我,教我看见世界的模样。
手术台的无影灯亮起时,我听见光的声音。像冰凌坠入深潭,又像玻璃风铃被骤雨敲碎,脆生生地在耳骨里回荡。麻药推入静脉的瞬间,黑暗像潮水退去,露出光亮的河床。
医生剪开绷带那日,护士递来一面镜子。我看见镜子里有一双眼睛,像冬天化开的湖,清冷而明亮。瞳孔里游动着无数条金鱼,它们甩尾的涟漪漫过眼白,在虹膜上绣出细碎的波纹。视网膜将光粒一颗一颗拾起,拼成我记忆里不曾有过的色彩。
但光是有重量的。
我第一次独自走出家门,暮色沿着盲道流淌,光线压在肩头,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我穿过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卖糖画的老人蹲在巷口,琥珀色的糖浆在他掌间拉出轻薄的丝,倒映着夕阳残照。他弯腰时,背影像根折弯的铜管,糖画刀“刺啦”一声,蝴蝶的翅膀在他指尖展开,冰糖碎裂声清脆如冰晶落地。
我忍不住买了一支糖画,捧在手心。阳光透过糖壳,像落在掌纹里的微光。曾经,我只能用触觉丈量世界,墙壁的粗粝,指针的冰凉,风吹过皮肤时像一根柔软的羽毛。此刻,光以无形的手指触摸我,带着微温,带着某种从未察觉的情感。
红绿灯在十字路口交替明灭,绿色是薄荷叶在舌尖舒展,红色是炭火余烬的余温。城市的光影在我眼底流淌,像一个刚学会呼吸的孩子,生涩而贪婪。
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铜铃声,熟悉得让我心跳一滞。循着声音望去,我看见老邮差的身影,他正蹒跚着穿过夕阳,把最后一封信投进街角那个斑驳的信箱。余晖给他佝偻的脊背镀上金边,皱纹里的光尘仿佛在他皮肤上筑巢。他转身时,目光落在我脸上,混沌的眼底浮起几星微光。
“能看见了?”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像是在守望某个迟到的答案。我点了点头。他递来的信封微微发烫,像暮色里最后一抹余温。只是这次,我不必再拆阅,因为光正从每个字迹的沟壑里涌出,漫过人行道砖石的裂缝,在暮色中涨成一片橘色的海。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祖母也是这样摸索着,在铜铃上刻下那些盲文。她说,黑暗没有形状,只有光能赋予它轮廓。我用22年的时间,学会了在黑暗里行走,在光明中踟蹰,直到此刻,才听见光的呼吸,像一束迟来的春风,轻轻拂过我的眼睫。
“光学会坠落,黑暗便有了形状。”我终于看清铜铃上的谶语,字迹深深浅浅,仿佛等待多年,只为在这一刻,向光明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