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春山行
□ 杨 荻
我沿着山谷里淌出的小涧往深处去。山涧在冬季是干涸无水的,春日才苏醒过来,像一条绿色的长舌,嘈嘈切切。这条水流十分短促,才蜿蜒数公里,就汇入谷口的大江。它只流经一个山村,村舍散落在溪岸,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样子,多数时静悄悄的。村尾住着老钭。老钭养牛、捉鱼,但今天没有看见他。
经过一片竹林时,见到一个村妇在桂花林下拔菜。她独自离群索居,住的是一座古旧的泥瓦房,很有隐逸的气象。门前长着一棵老樟,风吹树梢,哗哗作响。还有几棵柿树、水杉,枝头还光秃秃的。
惊蛰过后,野风已没有多少寒意。几场春雨一淋,土地变得潮润,有的地方已绿草如茵。在一小块菜地旁,我看见了一株山鸡椒,挑着一簇簇黄花,格外亮眼。山鸡椒花小,淡黄色,在长叶前开放,是樟科木姜子属的植物,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有浓郁香气,是中国特有的香料植物。金缕梅、檫木、山鸡椒开花最早,花朵都明黄,是山野三大报春树。
这么想着,我抬头寻找檫树。哦,山腰那就有一棵,黄艳艳的,非常出众。檫树是高大的乔木,树形优美,开花的时候是早春,也先花后叶,且花期很长。冬天,檫木的树叶会变红,也十分好看。这片山野的檫树,大多孤零零的,不像我前几日在赤岸南面山峦看到的檫树林,那是遍山盈谷,像一片云霞,令人惊艳。
山坡上除了檫树,醒目的还有野山樱,像撑开一柄柄花伞,显得轻盈。山樱是灌木,花分二色,纯白或粉白。倘若说檫树雄丽,那么山樱就是婉丽,如小家碧玉。
传来几声狗吠,然后我看见一个妇人,戴着防风帽,站在路上牵着两头黄牛,边上还有一只牛犊。黄牛用舌头撩卷着芒草。我问:
“是老钭家的吧?”
“呵呵,是的。”妇人应答。
“老钭呢?”
“回去了。”
我别过妇人继续往山里走。春阳明媚,像黄酒,令人沉醉。山林深处,传来此起彼应的鸟声,唧唧唧,咕咕咕,喳喳喳。我分辨出,有斑鸠,有白头鹎,也有乌鸫。白头鹎的叫声最好听,婉转悠扬,像曲调一样悦耳。心中浮现出唐人李华的两句诗: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形容此时此景,真是贴切。
正回味着这两句诗,山路一转,眼前出现了一棵亭亭玉立的玉兰。它卓立涧边,莹白的花朵,如同栖息着众多的白鸟,在它的映照下,幽谷都似乎明亮起来。不过,讶异的是,花树已花落过半,看来这是一株望春玉兰。玉兰因其“色白微碧、香味似兰”而得名,但玉兰有多个品种,其中望春玉兰二月下旬开花,最早。它开花的时候,其它玉兰还是毛茸茸的花苞。
一阵山风吹来,白色、硕大的花瓣顿时纷纷坠落,如天女散花,有些落在路上,有些撒在水面,旋被清莹的泉水带走。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棵孤芳自赏的高大玉兰,这个春天,只有我见识过它的芳容吧?!面对此树,我心有所触,遐想了很多,想起青春易逝,想起物哀之美。日本现代美学大师大西克礼说过:物哀是一种个人的、淡泊的对于人生无常和宿命必然的完全接纳。心有所动,即是物哀。
又转过一个山弯,面前分开两道山谷,两支溪涧在这儿汇集。这里已是邻县的地界,早年有一座林场的用房,现已坍塌,仅剩几堵石墙。一棵散发着阴气的枇杷树,枝繁叶茂,撑满一间房间。房子四周,灌木和荆棘疯长。我踏上西面的荒径,穿过一片阴森的竹林,发现山谷并不深邃,有一条新拓的土路,盘绕而上。我沿着泥泞的道路上行,远远的,看见对面山坡上大片的野山樱,如绚烂的云霞,如迷幻的仙境。我慢慢接近它,想到林子里去,最后发现,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这片花海呈条状,花色粉红,花事正盛。我似乎听见嘤嘤嗡嗡的喧闹声。
经过野樱花海,靠近山顶的地方,是一个地势坦缓的小山弯,搭着一间蓝色的铁皮房,上方三面的山坡,是大片的李子林,树干黝黑,树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嫩绿的尖芽叶已抽出来。
后来听说,这片果林主人弃之不顾。前两年,六七月果实成熟时节,下面村子里的山民纷纷上来采摘,每人可采到上百斤。李子有鸭蛋那么大,紫红,滋味很佳,甜中含酸。去年,采茶的山民发现已很少挂果。李树是一种退化很早的果树。
果园荒废,于是细竹丛生。这种竹子只有拇指粗,密密麻麻,快要将李树林淹没了。
山涧消失了,耳畔只有淅淅的风声,还有野蜂飞过去的动静。一只老鹰,在山顶无声盘旋。看看远方,一座座山峰崭露头角。天边传来隐隐的尘嚣。
此后,路侧不时发现簪花的李树,东一棵,西一株。抵达山顶,北坡却空荡荡的。这儿原来是绵延的杉树林,现被砍伐一空,土路就是为了运输原木修上来的。从遗留的树桩看,树龄几十甚至上百年了。爬上山脊,南面群山起伏,莽莽苍苍,渺无人烟。
下坡,在一处小山坳,我发现了一泓不大的泉窟,泉水明澈而宁静。泉边长着一棵梅花,孤零零的,花朵粉红,不疏不密,灼灼有神。进山以来,我就看到过这一棵梅花,是怎样的因缘,让它独自寄生于荒僻一隅?它是临水自照吗?
我在树下坐下,陪陪这棵孤冷的梅花吧!
偶有山风吹过,点点花瓣落在身上。在这人世的边缘,我也想梳理一下自己的心事。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张枣《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