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藏书归胡应麟公案
吴振华
一
明代义乌虞守愚、虞德烨祖孙藏书被当时著名学者、兰溪藏书家胡应麟“巧取豪夺”,是藏书史上流传甚广的一桩公案。此事之记载出处,始见于明人谢肇淛所撰笔记《五杂组》卷十三:
胡元瑞书,盖得之金华虞参政家者。虞藏书数万卷,贮之一楼,在池中央,小木为彴(独木桥),夜则去之,榜其门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其后子孙不能守,元瑞啖以重价,绐令尽室载至,凡数巨舰。及至,则曰:“吾贫不能偿也。”复令载归。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于得金,反托亲识居间,减价售之,计所得不十之一也。元瑞遂以书雄海内。
谢肇淛与虞德烨、胡应麟是同时代人。谢肇淛亦当时名藏书家,收集宋人文集颇富,贮于小草斋中,藏书名耀东南。由此,谢肇淛于当日书界藏书聚散之事,应了如指掌。而这也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此一记载的可信度。
此后,明末清初历史学家谈迁和查慎行亦分别于各自所撰笔记中,以论说藏书之聚散而采撷了此说。谈迁《枣林艺篑》“厄书”一条记此事云:
藏书,佳事也,阖省不数家,家不数传。如浦江义门郑氏,八万卷毁于火。义乌虞侍郎守愚、参政德烨父子(实为祖孙),楼藏数万卷,署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后兰溪胡孝廉应麟,贱直(值)得之,今亦佚尽。
查慎行《人海记》卷下“藏书之厄”条记此事,文句与《枣林艺篑》所记几同,不再征引。
以上征引两则,传递出数项信息:一为虞守愚、虞德烨祖孙,经三世聚藏,藏书已达“数万卷”之巨,并筑有藏书楼贮之。二为他们的藏书因虞德烨子孙不能守,而被一朝贱卖。三为胡应麟系以贱值得虞氏藏书,并施以不甚光彩之手段。
前两项原属寻常,惟称胡应麟以术得虞氏藏书,却是严重的指控。事实果如此否?于此我们不妨对虞守愚、虞德烨和胡应麟三人先作一番了解。
二
虞守愚(1483~1569),字惟明,号东崖,义乌华溪人。正德八年(1513)举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
虞守愚性颖悟端方,文才出众。少时就学于村东永泰庵,其父积劳成疾去世,虞守愚哀痛至极,在父墓旁建草庐,立志守墓十年。寒暑三易,刻苦攻读经书,虽形容憔悴,未尝稍怠。母亲何氏十分痛惜,请亲友上山强行拆毁草庐方始迫其归家。
嘉靖十七年(1538),弟虞守鲁病故,虞守愚闻耗并念及慈母年迈,遂具疏乞归,侍母终养。归未及半月,母何氏去世,于是守墓三年,其间“筑书舍东岩,有终焉之志”。虞守愚的“终焉之志”并未实现,亲友劝迫之下,仍回京复职。
虞守愚虽历仕官位甚多,公务繁冗,然不辍读书撰述,有《虔台拙稿》《东厓文集》《四书一得录》《经书一得录》诸著,又主修《虔台志》十二卷。晚年退归乡园,终日正襟危坐于书斋,从事著述,同时致力于族祖虞抟遗著之整理。
除了自己勤于撰述,虞守愚也热心刻书。当仕途渐入佳境,囊有余财,他便开始了他的刻书之业。虞守愚最早一次刻书是在嘉靖十年(1531),所刊书为义乌乡贤黄溍的《重刊黄文献公文集》十卷;次年,时在福建巡御史任上的他,又联同福建按察使胡仲(申岳)、副使张用载(大轮)及苏信、蒋诏等人筹资重刻了卷帙颇巨的《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嘉靖二十年(1541),虞守愚居家丁忧,其间刻印了兰溪章懋的《枫山章先生文集》四卷《实纪》一卷;嘉靖二十五年(1546)江西巡抚任上,为晋陵蒋孝校刊之《陶靖节集》作序。不难发现,每官一地,虞守愚都为当地前贤文集的刊印不遗余力。
虞守愚致仕后,“辟自得园,岁课读德烨”。虞德烨系虞守愚孙,嘉靖四十三年(1564)举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历仕兵科给事中、工科给事中、扬州知府等。许是得益于祖父遗教,虞德烨为官之余,亦喜刻书,尤于扬州知府任上,专辟室为之,室名资政左室,所刊书流传至今者有《重刊并音连声韵学集成》十三卷《直音篇》七卷、《吕氏春秋》二十六卷、《墨池编》六卷。其自著则有《自得园诗集》四卷。
华溪虞氏,自宋嘉定十六年(1223)虞复登进士第始,历代读书风气颇盛,簪缨者不绝。虞复曾在滴水岩构滴珠书院以藏书;此后以一姓之家族,先后建有钟山书院、纯吾书院,在义乌可谓绝无仅有。在如此氛围中,虞守愚、虞德烨祖孙以读书为起点,终致藏书、著书、刻书并举,积数世之功,藏书“数万卷”,实不足为奇。
谢肇淛称虞氏藏书因虞德烨“子孙不能守”,将之货卖。然考诸虞德烨子孙辈之情形,则可知此说似难成立。虞德烨子孙辈俱是读书之辈,明礼有德,他们的功名和建树,虽远不及虞德烨,然也绝非凡俗之人。以此情形,指其不能守父辈藏书,将家藏数万卷急不可耐地一次贱卖,实在难以说通。
谢肇淛与虞德烨为同时代人,大抵难以见得虞德烨孙辈情形。
虞德烨诸孙,情形与其父辈大体相同。虞国镇为崇祯元年进士,初授香山县知县,打击葡萄牙人入侵澳门,剿除海盗,功绩卓著,累仕至翰林院检讨。著有《礼记易简录》《蓉山子集》《光绍堂诗草》《虞进士联捷稿》《问心草》《对扬录》。由此观之,虞德烨孙辈亦非会贱卖藏书之人。
三
从虞氏家族情形而言,贱卖藏书之事似属无稽。那么,就胡应麟而言,以不光彩手段巧取豪夺,是否合乎情理?
王世贞《二酉山房记》记胡应麟聚书经过云:
余友人胡元瑞,性嗜古籍,少从其父宪使君京师。君故宦薄,而元瑞以嗜书故,有所购访,时时乞月俸不给,则脱妇簪珥以酬之。又不给,则解衣以继之。元瑞之橐,无所不罄,而独其载书,陆则惠子,水则米生,盖十余岁而尽毁其家以为书,录其余资,以治屋而藏焉。……故人黎惟敬以古隶篆其楣,曰二酉藏书山房,而属余为之记。……元瑞以匹夫之敌,而阛阓之守,仅十余年,而至四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卷,不亦难哉?
胡应麟自撰之《二酉山房记》一文中,曾自述藏书观曰:“书之为用,枕籍揽观。”即藏书是为阅读,而非收藏观美之用。又兼财力有限,每当购书,市中虽有坐索高价之精绫巨轴,亦“往往视其乙本收之”。至不经见异书,则倒庋倾囊,必为己物。亲友中有上世之藏,帐中之秘,则假归手录。“每耳目所值,有当于心,顾恋徘徊,寝食俱废。一旦持归,亟披亟阅,手足蹈舞,骤遇者率以为狂,而家人习见弗怪也。”“年日益壮,而嗜日益笃,书日益富,家日益贫”,以致“敝庐仅仅蔽风雨”。胡应麟“节缩于朝晡,辗转于称贷,反侧于寤寐,旁午于校雠者二十年”,终于使其藏书成为“越中诸世家顾无能逾过者”。此诚如他自己所言,“皆非偶然”。
而其撰著之《经籍会通》卷四又云:
余自髫岁,夙婴书癖。稍长,从家大人宦游诸省,遍历燕、吴、齐、赵、鲁、卫之墟,补缀拮据,垂三十载。……大率穷搜委巷,广乞名流,录之故家,求诸绝域。中间节衣缩食,衡虑困心,体肤筋骨,靡所不惫。
由王世贞记述及胡应麟自述,可知其藏书之得,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千辛万苦,以此才成为有明一代屈指可数的藏书大家。故此,对于谢肇淛所称胡应麟系以欺骗手段得虞氏藏书,历史学家黄云眉在《明史考证》中提出了质疑:“核之元瑞《会通》所述购书经过,殆不足据。且《会通》尝讥越中诸贾‘每瞷故家有储蓄而子姓不才者,以术钩致,或就其家猎取’。如《杂组》(《五杂组》)云云,是元瑞躬袭彼等垄断之智矣。然既有其说,姑录之以存异闻。”
黄云眉的结论是谢肇淛所记“殆不足据”。关于此,我们不妨再从反向推测,设若真如谢肇淛所记,这在当日藏书界乃至整一学界皆非小事,当有他人亦有耳闻并作记载;实际却是没有。
综上,谢肇淛《五杂组》所载关于虞守愚、虞德烨数万卷藏书,因子孙不能守而将之贱卖,胡应麟以术贱买虞氏藏书,两者皆“不足据”。至于虞氏藏书终归何处,因年湮岁远,无其他记录,已无从得知了。
至于池心筑楼以藏书,门榜“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大抵亦属笑谈。今可见之记载,虞守愚于丁忧期间曾“筑书舍东岩”,想其地应非可凿池者。虞德烨曾否筑藏书楼,则无记载。但“楼不延客,书不借人”之句,很形象地反映了历代传统藏书家的心态,故此句流传颇广,清末湖南邵东藏书家曾延权营菜香山馆,藏经史子集数万卷,门亦榜以“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八字。
此外,李玉安、黄正雨编著之《中国藏书家通典》,曹之著《中国古代图书史》,及《义乌市志》都直接载明虞守愚藏书楼名“东崖书舍”,不知何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