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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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之四

中国水仙的仙与神(下)

《洛神赋图》(局部)

马俊江

人们爱水仙花,写诗歌咏它时,草里花里有仙人,有属于中国文化史的传奇。“骚魂洒落沉湘客,玉色依稀捉月仙。”宋人刘克庄的《水仙花》诗中,两句诗,两位水仙:第一句说的骚魂是屈原,第二句里的捉月仙是李白。屈原投水成仙是个悲伤的故事,而李白捉月而死则是浪漫传奇。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云:“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比王定保稍晚的宋人洪迈在《容斋五笔》中也记此事:“世俗多言李白在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大致相似的情节,但不同的文字带给人不同的想象和感受。《唐摭言》中的李白死时也傲然,而洪迈的记述让人想起凝视水中倒影的纳蕤斯,只不过,镜花水月也有不同的故事和精神。“采石矶头捉月仙,脱靴意气尚飘然。”李白生前是诗仙,是酒仙,是谪仙人,死后是水中捉月的水仙。这位中国的大诗人终究不是自恋的纳蕤斯,死了也并不伤感,有的依然是傲然、是飘然,是浪漫。

闻一多先生曾写长诗《李白之死》,诗前小序写得也好:“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借以描画诗人的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历史看就对了。”传说从来不是荒诞不经,还可以有“诗人的人格”在。捉月而死也许不是历史事实,却是另一种历史。上古时代,人们祭神是敬天畏地。神没落之后,人们祭仙也可以是对先贤的凭吊与追怀。屈原的水仙祠,李白的捉月台,也算是人之文明史、精神史中进步的一点痕迹:“谪仙捉月骑鲸去,胜迹空余采石楼。”

李白水中捉月骑鲸而去,并非湛若水的创造。水仙在水,水中有鱼,所以,水仙身边自然少不了鱼;鱼,成为水仙的坐骑也是仙话里常见的桥段。李商隐有诗:“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骑鱼的水仙,最有名的是琴高,骑鱼而来,骑鱼而去。喜欢水仙花的人,写诗时自然也不会少了他:“琴高住处元依水,青女冬来不怕霜。”

神和仙生长于不同时代,但有一点倒是一样,都是有男有女:冯夷、屈原、李白、琴高,都是男神男仙,而“青女冬来不怕霜”的青女是女神。《淮南子·天文训》有云:“青女出,以降霜雪。”青女乃是中国神话中的霜雪女神,又名霜娥。爱水仙的诗人们,一定更爱青女这个名字,因为水仙在霜雪中一片青葱。

神仙有男有女,但水仙花丛里的女神和仙女要比男神男仙多得多。因为,自从水仙来到中国,就被认定为女儿花:“瑶池来宴老仙家,醉倒风流萼绿华。白玉断笄金晕顶,幻成痴绝女儿花。”诗中的萼绿华,不是珍贵的绿萼梅,而是一位身着青衣的美丽仙女。南朝陶弘景《真诰》记:“萼绿华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诗人用“颜色绝整”的仙女来赞美水仙花的美——中国水仙花的美。

水仙花丛里的男神男仙皆是水神水仙,而女神和仙女则无论天上地下,山山水水。比起神话的绚烂丰富,仙话确实要简单得多,其最大的主题就是长生,但仙话对中国文化和汉语大有贡献,因为它创造了众多仙女与仙境,成为美的象征。所以,汉语说美若天仙,人间仙境。后人解释水仙花的得名,只说水,而忘记了仙:“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诗人这样说,本草学家也这样说。李时珍说水仙:“此物宜卑湿处,不可缺水,故名水仙。”水仙以仙为名,其实就是赞叹它的美。而水仙花,也因为它的美,几乎凝聚了一部中国女神史、仙女史和仙境史,因为,歌咏水仙的诗词歌赋里差不多聚集了所有的女神、仙女和仙境。

“早于桃李晚于梅,冰雪肌肤姑射来。明月寒霜中夜静,素娥青女共徘徊。”(宋·刘攽《水仙花》)“姑射”是姑射山里的姑射仙子,《庄子·逍遥游》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素娥青女的素娥,是嫦娥的别名。唐五臣注《文选》说:“嫦娥窃药奔月,因以为名。月色白,故云素娥。”姑射仙子、青女素娥,都被诗人们召唤来,赞美水仙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冰清玉洁之美。

“玉盘金盏,谁谓花神情有限。绰约仙姿,仿佛江皋解佩时。”(宋·韦骧《减字木兰花·水仙花》)“江皋解佩”的仙话,见于汉代《列仙传》中的《江妃二女》。故事讲郑交甫在汉水边遇江妃二女,“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郑还给两位女神唱了一首歌:“橘子啊柚子啊,我把它们装在竹篮里,让它们漂在汉水上……”《诗经·木瓜》有唱:“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上古时候,男女互赠水果和佩玉就是海誓山盟吧。江妃二女听了郑交甫的橘子歌,解下佩玉相赠。郑无比珍爱,放在自己胸口。但郑快乐地离开时,佩玉消失,女神也不见了。郭璞注《山海经》云:“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即《列仙传》江妃二女也。”水仙花“绰约仙姿”,和水畔仙女一样,美得缥缈,让人动情。

还可以这样一直讲下去,讲下去,我们就会在水仙花丛中遇见一位位女神和仙女。但走近水仙花的古代诗文,最常见的是凌波仙子。把水仙比作凌波仙子,是宋人黄庭坚开的头:“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凌波仙子”是洛神,来自天才诗人曹子建的《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洛神赋》是赋,赋是汉人的文体。鲁迅说,“遥想汉人,多少闳放”,只有精神阔大心胸闳放的汉人才能作出那么大气磅礴的文章。赋,也把汉语的宏阔之气发挥得淋漓尽致。子建时代已是三国,但离大汉还不远,还能做出那么“慨当以慷”的《洛神赋》。写女神,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毫无香艳的脂粉气,写缠绵之情,也绝不顾影自怜。宋人虽雅,但终究弱了些。宋人刘克庄有水仙诗:“却笑涪翁太脂粉,误将高雅匹婵娟。”刘克庄批评涪翁——也就是黄庭坚,把水仙写得脂粉气,可刘克庄终究也是宋人:“不许淤泥侵皓素,全凭风露发幽妍。”(《水仙花》)其诗不小气,但也没有《洛神赋》的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