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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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着意陪醒客

黄晓思

很多年前,一个四月的夜晚,天气异常燥热,父亲在前屋看电视,母亲在给阿姐编辫子,天井里蛙鸣与虫鸣交织在一起,我从前屋跑到后屋,只为了体验从亮处穿过昏暗楼道再到亮处的乐趣。闷热,一场大雨在酝酿,后半夜,电闪雷鸣,迷迷糊糊间,看到阿姐还在伏案赶功课,前屋的灯早已熄灭,天井里的雨声盖过蛙鸣声。我翻身再次入睡,窗外的大雨敲打着玻璃,敲击着大地,泛起新鲜的泥土味。这样一个平常的雨夜,我却记了很多年。

一样是一个四月,陈善壎和友人在阳光下出广州,回长沙,一天之内经历气温骤降、狂风、暴雨、炸雷、闪电、重雾,原本6小时的车程走了近12个小时,一路上劈面迎来的都是出人意表。“树激动得燃烧,同时跟着闪电旋舞它浓密的枝叶。随后一声霹雳,大地六变震动。雷声犹如部落大战擂起的鼙鼓,狂放、糙野、雄视八荒……后来不知是一个女妖化作了一群女妖,还是一个女妖唤来了一群女妖。她们以雷、雨、风为衬景,带来天外的艺术。”初读善壎先生这段对雷雨的描写,心中大为惊叹,想着当时他坐在车里是何种心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他笔下有了灵气,雷电引起的树木起火,又似女妖,种种样貌都是大自然在他眼前艺术的幻化。一样是下雨,我却从来没有这么多艺术的想象,我只有毫无头绪且悠远的惆怅,从幼年一直绵延到现在。

两年前,偶然从姐夫那得到《痛饮流年》这本散文集,我那时正处在一个新的写作意识觉醒时期,可是仅有的生活经历与琐碎总限制着我,是自怨自艾,也有自我麻痹。在《劈面迎来的都是出人意表》这篇散文中,我读到那两句:“我父亲去世时43岁,我5岁,于父于我都太‘早’。”“至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过的日子,不能写。写作不要搞得涕泪横流。文字有大乐,莫无端找罪受。”心里的触动与震撼,就像微风拂湖面,涟漪轻荡,久久不能散去。他的文字直白,写得轻松,简短的话语成了我写作的标杆和动力,写作不要搞得涕泪横流。

在网上搜索“陈善壎”,关于他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相比之下,他的夫人郑玲女士,名气要远超于他。如他自己调侃,他与夫人参加文学活动时,都是以家属的名义陪同。《痛饮流年》出版时,郑玲女士已经离世,陈善壎将郑玲的一首诗《爱情从诞生到死亡》置于首页作为序,诗后加了小注,“两个生命的全面融合才可体会这样恰切”。想来是遗憾的,却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是郑玲的一首长诗,是在湖南江永县(现为永州市)张家村插队时所写,因为特别珍视,她把诗稿藏在住所的墙缝里,期盼日后取回,“结果一离开就是几十年,自以为是的打算是泡影。郑玲一度企图重写那诗,不管如何努力,再没办法找回山中的感觉”。诗作遗失了,陈善壎写了以《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为题目的散文。

“这是自然本身的,这本身就是自然的。并非反映自然描述自然的作品,出其不意的令人愉悦的惊诧。再憔悴的心灵也不得不苏生。这必定是山的灵感了。她知道山的灵感和人的神来之笔一样不可再现。于是抓紧沉醉。她把什么都抛弃了,直到忽然看到一行行诗句才站起来。她站起来,想换一种姿势接受从稀罕的邂逅中走出的字。”我沉浸在这样诗意的文字里,分不清作者说的香花精是真是假,也担心着小陈嫂的脚伤,此时,神秘的哑婆婆带着神秘的江永女书出现在他们面前,拿着哑婆婆传授的秘方,他们进山找解药,他跟着土质做封口咒:“土质的咒语用人声综合了山。对山诚实的崇拜,由他散开的胸怀大张的双臂,由他做野的姿态粗糙的嗓音表达出来。咒语没有任何猥琐情感。它是呼唤,是歌颂。是骄逸的生命情调与山的交错纠缠。”

来去无影的哑婆婆,难解的江永女书,还有充满趣味的封口咒,在一个人神兽杂处的地方,他和夫人从没觉得命运的不公,他想拜土质为师,学会那些本领后,永远不再踏足城市,因为懂得山的人饿不死,他还幻想着与夫人就在山石泉林间,清风明月一世人。

《痛饮流年》是一本舍不得读完的散文集,每一个出场的人,都真实鲜活地存在过。曾老师,“疯子”关三元,好贼余三,老娘娘……每一个故事都不曾淡忘,每一个人都没有走远,他们像是短暂沉睡,一经唤醒,便能在你心里重新开出花。善壎先生故事里的人,我总觉得似曾相识,读着读着,那些幼年看到的、听到的、已经逝去的人,远远地向我走来。有会唱招魂曲的老太,可是她的家人把她关在羊圈里最后疯疯癫癫地死去;有一个常年赤脚的老太,经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人群中;还有个老太,时常会来找我帮忙在念佛的黄色经纸上写名字,我不清楚她叫什么,只记得她称自己“黄章氏”。他们在我不曾留意的角落悄然退场,再没人提及他们的一生。应该要为他们留下一点笔墨,我却不能如善壎先生那样洋洋洒洒地写上一篇。

我曾尝试收集家族的资料,或者这个村落的由来,只了解到一些碎片。关于村中“总管老爷”的来历,幼年在阿姆那里听到过一些传说。那时村子东边稻田、鱼塘连绵交错,水引自南外江,南外江通京杭运河。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块木头,漂至南外江与沟渠引水处便止步不前,有好奇的人去打捞,捞上来一看是个人形,面目模糊,不着颜色。村里的老人说定是哪里的神像漂过来的,于是摆了香案,将木头神像送回江中,让它顺着江水往东漂。过了几天,那木头神像竟又逆流漂了回来,老人们又说定是这神像喜欢我们这块福地。于是,大摆香案,恭请神像,“总管老爷”便在我们村里“住”了下来……

“痛饮流年”的“饮”不是“畅饮”的“饮”,是湖南方言中“饮菜”的“饮”,有“浇灌”的意思。善壎先生在这篇同名的文章中,写柏原的经历,“莫轻描无可奈何的日子,五味杂陈便是丰富。高压下能维持精神品位的人生是精彩的。他的人生是精彩的。襟抱不凡的知识分子这样无声地活下来,必有一个精彩的内心世界支持才可能做得到”。他和柏原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时代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痛,说不出写不明。这段话,现在用来说他自己,也是合的。“好在痛浇灌的是流年,流年已逝,不去管它了。”

这两年内我一度想过要写下自己的感受,总是害怕写得肤浅,想起善壎先生写他的母亲尊重字:“她说每一个字都有神守护。她不许我们拿字纸做污秽的事情,不许用字写污秽的语句,不许用字做见不得光的事。”我更加惶惶。还是在《你这人神兽杂处的地方》这篇散文的后半段,头香的经历让我觉得惋惜,她是个漂亮出色的女猎人,也是勇敢的女子,她主动迈出第一步,将“表记”送到土质手中,与土质在鸟节举办婚礼。那时他们虽然生活清苦,却还是有希望的。可是后来土质在广东英德打工时出了事,剩下头香在大山里,头香的希望破灭了。“希望的任一种破灭,都会使人迷惘。任一种希望的破灭,哪怕是极为荒谬的希望的破灭,都会一时使人迷惘。”头香在房间里放满了土质用过的东西,“它们明白地告诉人尤其是告诉头香本人:土质还在。山里著名的卓越的猎人没有离开”。那次再回张家,只有善壎先生一人,我想他看着头香的样子,一定也是想到了自己,我想到他说,“两人共处的黑暗是光明,一人独处的黑暗,便是黑暗中的黑暗”。他在妻子郑玲过世后的日子里,肯定过得孤独又黑暗。

这本散文集是黄金明写的跋,题目是《文坛之外的隐者》。时至今日,在网上能搜到关于陈善壎的消息、关于《痛饮流年》的书评也还是不多。其实他与金华的渊源颇深,《老娘娘和她的后人》中便可知:“我猜想陈公培说的那位朋友,作兴是施存统。要是上世纪80年代想起写这样的东西,我会跑到天津去找施光南。”可是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抑或是无人在意,他确实是文坛外的隐者,如他在前言中所述:“我这坟,在深山野岭,人迹罕至。它将被藤萝花草覆盖,在鸟语花香中渐渐隐匿。若有人偶然得到消息来此探幽,那是了无痕迹的了。”而我何其有幸,偶然的机会下觅得小径,流连在此,涓涓细流浸染,在内心里滋养出绚烂的藤萝花。

(《孤灯着意陪醒客》出自善壎先生的七律《张家村岁月》,“且把他山作故山,竹溪云水一盘桓。依稀旧梦身将老,辗转天涯志未残。昼永倚松开卷短,肠饥卧石啖花寒。孤灯着意陪醒客,皎月衔窗夜正阑”。我在写此文的时候,姐夫发信息来说善壎先生因病过世。惊讶之余,深感惋惜,可惜未能将我这样一个小小读者内心深处的感动诉诸他。谨以此文悼念陈善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