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杂记]
蟋蟀
张 乎
小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夏夜无聊,捉萤火虫、斗蟋蟀,是乡里孩子最常干的事。
《聊斋志异》中《促织》一文,讲的就是蟋蟀。达官贵人喜爱斗蟋蟀,虫不够用了,就向民间派捐,像交税一样要收每家每户的“蟋蟀税”。体面的读书人只好放下书本,提上灯笼,在瓦砾堆中做起这门颇不熟悉的行当。捉蟋蟀这个活,对读书人来说,确实有点为难,但对从小在破砖烂瓦山旮旯里长大的农村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相反,一到夏天,蟋蟀的唧唧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就手痒难耐跃跃欲试。
“我们小时候,六月天的晚上是最忙的。”穿着一件中式灰衬衫、理着平头的宜生说,“我们几个小鬼一起,打一个手电筒,到村前屋后的破烂堆里找,蟋蟀喜欢躲在泥土房屋基的石缝里,还有破砖烂瓦的缝里,听着叫声,轻手轻脚跟过去,用灯一照,它一动不动,很好捉。但前半夜的蟋蟀,唧唧唧唧,又繁又杂,很吵的,都是一些个子很小的种,不适合拿来斗蟋蟀,要捉到大将军,必须等到十一二点钟或后半夜。”
宜生是村里最会斗蟋蟀的,曾到外地参加过好几次斗蟋蟀大赛,得没得奖不知道,总之是见过世面的,全省各地的虫友也有好几个,对斗蟋蟀的门道一清二楚,什么样的蟋蟀好斗,什么地方能找到体格强壮的蟋蟀,斗草怎么做,说起来头头是道。
宜生平时喜欢喝点小酒,而且喜欢喝慢酒,那种一盘花生米可以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的慢酒,他平时说话有点结巴,但只要酒喝到兴头上,就一点都不结巴了。
“……我和友生,我们一起去抓蟋蟀,镇上一带好的虫都被我们抓光了,我们到洋江那边去抓。那边甘蔗田、芋田多,甘蔗和芋都需要培泥,蟋蟀就藏在根部的泥培头上。我和友生都穿一件白衣裳,到了一丘芋田,芋叶很大,绿油油的,我对友生说,友生,你听没听到里面有一只大蟋蟀在叫,谷谷谷的,牛叫一样,又粗又闷,肯定是只好货,我让给你了,你去把它捉住。”
“友生一听,还真是的,他欢欢喜喜地钻到芋田里去了,不一会儿出来,蟋蟀是捉到了,他的白衬衫被芋叶弄得一块黑一块青。他不知道半夜里露水会上来,芋叶上有水珠,这种水珠碰到棉布就会变色,而且是洗不掉的,哈哈,他上当了。”
宜生筷子上夹着一块笋干,长时间悬在酒碗上面,不往嘴里送,看得人着急,他的嘴不停地说话,没工夫吃。
我们在一户人家吃晚饭,偶然间说到斗蟋蟀的事。主人说,汤溪斗蟋蟀最厉害的人在这儿呐,前几年的斗蟋蟀大赛,就是他发起组织的。
“半夜三更,荒郊野外捉蟋蟀,你不怕吗?”
“我自己没怕过,倒把人家吓去过一回。”他说。
“怎么回事呢?”
“有一晚,我去村口的树林里找虫,那个树林是个荒林,有几个坟堆,我打了手电,穿了长袖白衬衫,黑裤子。有个下夜班的人从汤溪回来,远远看到树林子里一个半截的白人端着火烟虫一样的灯,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他吓坏了,以为碰见了鬼,猛蹬自行车,一气奔到屋里,话都说不出晕过去了。哈哈。”
斗蟋蟀找到好的虫最重要,当然还需要一个蟋蟀罐子。小孩子玩的时候,会把父母的茶缸饭盒糖罐拿来装,有时候,也会到山背上挖来白石泥,自制一个蟋蟀罐。
白石泥是一种黏性很强的泥,灰白色,揉细揉熟以后,跟面粉团子一样。用白石泥做一个长20厘米宽12厘米左右的罐子,在大日头底下晒干,上头蒙上一层网眼很大的纱,再开一个口子,罐子就做好了。
“小时候,父母让我们割草我们也不去,一有空就溜到山背上挖白石泥,去抓虫,父母恨死,拿着牛棒丝丝,一天到晚在后面赶。有一次下雨了,春生舍不得白石泥淋雨,淋了雨泥变稀就没用了,他就把衣服脱下来包泥,勾着肩抱在胸口,自己光身子淋着雨跑回来,他妈气坏了,牛棒丝丝一顿笋夹肉。”
宜生现在不用白石泥做蟋蟀罐了,他有好多个制作精美古色古香的虫罐,全是从各处淘来的,但最原始的白石泥罐,家里还剩了一个。
接着是找一根斗草。斗草是极普通的牛筋草,这种草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都是,韧性很足,根系极发达,一棵草就是很大一蓬,牛不吃,羊不吃,猪也不要,完全没用。它长得特别快,只要有一点点泥土,就能飞速繁衍成一大片,把别的农作物都挤死,它的抓地力很强,拔都拔不动。
牛筋草的芯拔下来后,顺着它的穗,从中间撕开一点点,中间有一些细的绒毛,再把头慢慢抽掉,让细绒毛露出来,轻轻捻一捻,斗草就做好了。
汤溪的斗蟋蟀大会,办了两届就停了,大约是觉得这是一种玩物丧志的东西,与耕读传家的祖训有违的缘故吧。但即便要办下去,大约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愿意参加了,因为手机上好玩好看的东西太多,娱乐社会,毕竟还是要讲娱乐的便利性和新奇性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