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拜访草木
□ 杨 荻
有时候,不太愿意见人,我更愿意去看看草木,似乎自己的前生是一株草,或一棵树,我的身上,依然流露出它们的赋性。我喜欢闻嗅草木的气息,和它们惺惺相惜。
在欣欣向荣的春天,在落叶萧萧的秋日,我独自行走在河谷里,徘徊在山径上,有时在一朵野花的笑靥前驻足,有时在老树浓荫下流连。我想辨识出每一个生灵的名字和身世,有时又想借助山色隐藏自己。在一个挖地的农人看来,一个在大地上晃荡的人,动机十分可疑。曾有人问我:你是找矿的吧?
几年前我意外地发现过两棵核桃树,一棵长在峡谷里,紧邻涧水;另一棵长在范村的池塘岸,都有不小的年轮。我原来以为,核桃生长北国,没想到它们默默在身边存在,只不过像我一样,混迹于凡庸之中而已。
峡谷里的那棵,树干灰白,胸径二三十厘米,枝柯扩张得很开,笼着瓦背,树形清秀洒脱,长椭圆形的叶子硕大,绿意葱茏,结着鸡蛋大小的碧果。听说核桃四月开花,雌雄同株异花,雄花聚集成柔荑花序,长达十厘米,而雌花的总苞被极短腺毛,柱头紫红色,我想看看。若干年后再去峡谷,发现已消隐无踪。大地上的事物,在日新月异的今天,是多么无常。
范村的核桃还在,像一个异类,我从公路经过时,经常拐进去看看它。它结的核桃更多,三五一串,九月初,果实依然青碧,表皮遍布褐色的斑点。我采了一颗,剥去皮,带回来放在书房把玩。去秋,果实累累挂在枝头,黑褐色,叶子都已落光了,好像它得了某种隐疾,使我挂怀。今年惊蛰过后,我去看它,依旧光秃秃的,而旁边的一株杏梅,白花红蒂的花朵飘洒殆尽,地上星星点点,如同鱼鳞,尖尖的嫩叶已萌生、舒展。
这个700多年的古村,我并不认识一个人,但我记得两棵树,就够了。
另一棵是与古村同龄的樟树,700多岁,县志里有它的记载,挂着铭牌。它屹立在村西南的大片平畴上,离武义江只有百米,远望如一朵降落地上的绿云。
700多岁的生灵,大地上并不多见。
古樟高19米,胸径近8米,需要5个成人手拉手才能合抱。它的生态依然良好,枝繁荫浓。只是第一处分杈的地方有道裂痕,用水泥弥补过。大约十年前的一阵狂风,将它撕出裂痕,人们截去许多枝柯,为它减负,同时用两根钢管将它的分枝托举着。树旁翻地的农人老何说,他小时候树就这样,几乎没有变,可能粗了些,他却老了。我想起《庄子》中说:“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老何记得幼时经常和小伙伴攀爬到树上。喜鹊、乌鸦等在树上筑巢,树洞里能掏到猫头鹰的蛋。
树旁建了一座木廊亭,我坐听风声。有一阵子,罡风翻卷着枝叶,好似山呼海啸。这棵树由范氏始迁祖范德槐栽于元代中期,村子就环绕着这树繁衍。但是200多年前的一场洪水,将村野变成一片汪洋,房屋全部倒塌,仅存一堵祠堂残墙。洪水夺走了137个生命,但有28人爬上这棵老树,紧紧抱着树枝而逃过一劫。重建的村庄,就退到梅山脚下。200多年过去了,村人依然感恩这棵树,也会想起先人的恩德。树上贴有福字,还有一幅“万古长青”,这是祝愿。
武义江河谷,迂曲三十里,蜿蜒九道弯。两岸山峦时近时远,江岸、山坞安放着一个个村庄,长长短短的溪涧流注江中。水脉其实也是一棵大树,大江是树身,纵横的支流是枝枝杈杈,只不过它躺着开枝长叶。
寿溪是其中较长的一条支流,由东而西,三条山垄的源流由南而北,汇成寿溪,江畔的村子因此得名。溪边有棵百年枫杨,再深入村舍几十米,挺立着一株300多年的老樟,浓荫里藏着许多鸟雀,叽叽咕咕。树身已经空洞,踮起脚往里看看,黝黑如深井。树大招风,风声磅礴,惹人生起乡愁。老树下有两座青石凿的小神龛,滴着烛油,插着残香。后来,在不远的梅岱村的古樟下,也看到祭拜的痕迹。历史悠久的世俗景物和地点,能够转化为神圣景物和地点,这就是事物的神灵化和精怪化。在乡人的心目中,古樟是一棵神树,是樟树娘娘,可以护佑他们。
梅岱坐落在很浅的山坳里,仅有十几户人家。古樟500多年了,距地面一米高,树干就分成四股,左右旁逸横出,像早早分家的四个兄弟。其中一根横枝朽了,像一个木槽。奇异的是,槽里长出一棵冬青,挺直而上,树干比拳头还粗,手臂一样的根,深扎老树之中。
从双溪口进入大山的皱褶,谷底深藏着大山村。我在迷蒙的春雨中抵达过悄寂的村庄,西山腰绵延的李花繁盛如白雪,间杂着粉红的桃花,而一树树金黄的是檫木。檫木由于不易腐烂,以前常用作桥板。房前屋后,还开着白玉兰、紫玉兰、茶梅、白樱花、紫荆、蚕豆花。
这个村庄是清代福建汀州人逃难迁入形成的,山高地少,客家人以种茶为生。村中老人带我到小广场,指着东山说,山腰后面叫大坪,地势平坦,长有一株古松,三四人才能合抱,因被山头遮挡,不能得见。
我沿着东面的幽谷往山里走,绕上一口山塘,无意中回头,却看见了它:下半部被林子遮住了,上部亭亭如盖;旁侧还有一棵,只是小很多,它们宛若一对老夫少妻,度着宁静的山中岁月。云有时泊在树顶,风有时奏出松涛。
我继续往深壑里走,只有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四周阒无人迹。灰白的雾岚在林间飘荡,聚拢又散开。我仰望着叫封公岭的峻岭,知道翻过去就是邻县的岭后村。那里的塘坝一侧,住着一户人家;屋侧水岸的榛莽中有一棵开白花的灯台树。主人说,是从北京带回来的树苗,20多年过去,长得十分粗壮。灯台树喜温暖气候及半阴环境,适应性强,耐寒、耐热、生长快。但是它的花,我仅见过一回。
我还知道在东面另一道山谷的大花无柱兰,丛生在悬崖上,和苔藓、蕨类、虎耳草伴生。它仅有一片叶子,颜色浅灰绿,形态卷曲如漏斗,花粉红色或紫红色,宛似蝴蝶兰,格外清雅。这些国家二级保护植物远离人间烟火,鲜为人知,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四季像万花筒一样轮转,草木时荣时枯。我惊艳于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也感伤于黄叶萧萧的枫树林。我闻嗅过绣线菊如雪瀑般的繁花,也凝视过在风中摇曳的堇菜花。我从一幅幅浓艳的油彩画进入萧瑟的山水图,我知道自己已越走越迢远,身上草木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我的身影慢慢融入草木之中,就如江西作家江子所说的:“人们对我最后的记忆,乃是此人在草木间走失,从此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