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微末

偶阅一册，见其中有“私立乃耐初级小学”的条目：“1939年，学校更名为‘私立乃耐初级小学’。乃耐小学从1920年至1949年的办学过程中，共培养初小毕业生近300人，里郑村的大部分学龄儿童（包括女孩）和部分邻村儿童都受到免费教育，造就了一大批可用人才。据曾在乃耐小学任教的陆耕畴老人回忆：“郑平、郑珊珊兄妹俩就是乃耐小学的毕业生……（郑珊珊）是我国著名微生物专家，曾多次出国讲学。”

家父郑平与小姑母郑珊珊，皆生于此山乡农门，蒙了黄乃耐的无私惠泽。“微生物专家”之称略有参差，郑珊珊1960年考上微生物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后终生从事与微生物学“近亲”的免疫学基础研究，生前系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免疫研究室主任、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基础医学院免疫学系主任、世界卫生组织（WHO）免疫研究合作中心副主任等。

职务在其之上者如过江之鲫，影响超乎其右者亦车载斗量，唯兄妹二人立身行事，自有殊别不群之风。溯其源，除深荷我祖母日常行为熏陶外，多少亦承蒙幼时黄乃耐之榜样教化。

上世纪90年代末，偶遇当时的金华县教研室教研员黄子奇先生，劈头便向我提起黄乃耐。原来他曾为撰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特意赴里郑村实地采访。村中耆老告诉他，家父与黄乃耐“师生感情非常好”，黄子奇遂专程造访汤中，家父开口就告诉他：“她是我和珊珊的恩人！”随即向他细述幼时在乃耐小学的种种往事。黄子奇翻出文章示我，刊载于《金华县文史资料》第二辑中。

等到多年以后，方对昔日种种原委，略有所悉。

成为里郑的“编外村民”

陆耕畴之所以留驻里郑，与严金明和省立贫儿院有关。

贫儿院起初因收容满族遗孤而设，后为全省唯一的小学初中九年一贯制的公立学校。1937年11月，日寇兵锋直逼杭城，在职教部主任、金华孝顺镇车客村人严金明的强力建议下，年迈的李次九院长（浙江长兴人），偕同剩余的7名教职工及家眷30余人、无家可归的50名男童（来自全省各地及苏南地区）共计80多人踏上逃难之路，溯钱塘江、富春江、兰江而上，在金华江靠岸。

严金明的初中同窗夏球衡向他推荐了一处去所：距金华城50里外、东阳江南侧的山村里郑。严怀着忐忑之心独自徒步前往，叩门问路，见到了黄乃耐。黄氏兄妹深明大义，慨然应允施以援手。翌日，全院师生即在热情周到的安排下安顿下来，成为接下来半年多时间内里郑的“编外村民”了。

院童们亲切地称黄乃耐为“奶奶”。她利用自己和黄家在里郑的根基与影响力，帮助他们处理人际关系。自己穿着简朴，舍不得置新衣，吃简食，却拿好东西招待和犒劳院童们。热气腾腾、散发着香气的红薯及软糯的胡萝卜，是小山村能吃到的上品了。

省立贫儿院在里郑的这段时光，教员主要是青年教师严金明、许为通。他们思想开明，不给学生设立阅读禁区，院童利用歌曲、美术字、漫画、话剧形式在里郑及周边村落宣传、动员和唤醒抗日思想。难童与乃耐小学生一起，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在这方偏居一隅的水软山温“世外桃源”，赓续新式启蒙教育。

贫儿院师生种种爱国之举，渐为彼时偏安于永康方岩的民国浙江省政府所警觉。李次九院长向省民政厅提出辞呈，力荐严金明继任。省厅虽准其辞，然对严金明，反以其从事“赤化”活动的嫌疑解聘。临行前，严向黄乃耐道别，乃耐老人依依不舍，为之叹惋，为之不平。

被迫离任之际，严金明让已成年的陆根寿（陆耕畴）与储蔚（不久离开去《浙江潮》编辑部）两位毕业生留下来任教。新来接管的院长（原杭州市教育局局长）、教员甫抵里郑，便敏锐察觉到院童们的疏离与抵触。为“肃清”影响，加上战事失利，不久贫儿院迁往缙云县仙岩铺了。

包括黄乃耐在内的里郑人给严金明留下温暖的回忆。他动情地写道：“里郑，胜似自己的家乡，里郑的人，如同亲人一样。”

《东南日报》通讯及首篇回忆文

黄乃耐女士在世时，唯一一篇使其声名遍传浙省及闽、赣未沦陷区的通讯报道，缘起严金明的无心插柳。

《胼手胝足克勤克俭 含苦茹辛廿年一日——一位目不识丁的兴学老太太》刊登于1941年12月8日《东南日报》第四版，三千四百来字，占据一半左右版面，作者为外勤记者胡曛岚，时报社地址在金华城东北方塔下寺望府墩。

同为女性，记者胡曛岚一番短暂晤谈走访后，奋笔写道：“然而我们对这个学校的估价，应该以黄老太太一生苦干的精神来作标准。我们觉得乃耐小学存在的意义，较诸一个有钱人独资创立一所大学之存在更有价值。”意犹未尽，编辑在同日第三版右下方另辟一文《短评：建国老太太》，作了“拔高”。

1938年6月，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浙江分会于金华酒坊巷成立。未几，任命分会理事李家应女士为其下属的浙江第一保育院院长。亦为分会理事的戚铮音女士向她推荐严金明任副院长，襄助院务。

在丽水碧湖镇（时省机关所在地），1941年间，一次与李家应闲谈之际，严提及了黄乃耐。李饶有兴趣听完后连声赞叹，后来又向时任《东南日报》社副社长刘湘女转述黄乃耐办学的事。刘觉得不简单，即派记者赴里郑村采访，遂有了这篇通讯。

1987年，严金明写了首篇回忆黄乃耐的文章。

严金明在1998年写给我家的信中，说起写这篇文章的缘由：“珊珊我从未见面，但我知其人，亦知其事。我在汤中时，郑老师（郑平）曾告诉过我关于她的情况和她学习的成功……郑老师又说，我们家穷，在里郑山区哪有书读？尤其珊珊，一个女孩子更不用想读书了，我们能够有今天，都是享了黄乃耐的福，真应该写篇文章纪念她。他说，很有此心，但忙得很，没有时间，要求我来动笔。

黄乃耐，是大画家黄宾虹的胞妹，居金华，家贫养不活家口，从小即被里郑一贫民抱去当童养媳。人极聪明能干，劳动能手，肯吃苦耐劳。积了些钱，从舍不得乱用一文，后得两个哥哥的帮助，办起了一个在中国很少见的不收学费不收书费还供应笔墨纸张的小学，不然珊珊哪有今天的造就？”

这篇文章发表在1987年的《金华文史资料》第三辑上，题为《黄宾虹胞妹黄乃耐的一生》。此标题，于笔者观之，总觉与严金明的为人为文风格有出入。何况，信函中提及原题为《纪念黄乃耐校长》，由此推测，刊发时的标题或系编者斟酌改动。2002年，发表在《金华市金东区文史资料》第二辑“金东区名人传记”上的此文用的标题是《我心目中的黄乃耐（1876～1942）》。

在日常点滴中默然垂范

得四兄黄元秀鼎力相助，乃耐在里郑村开设杂货铺与酒坊，却并未因此从一个农妇转变为坐商。她依旧布衣素食，夙兴夜寐，田间耕作、舂米纺线，诸事躬亲。于校中师生，洗衣缝补、呵护备至。名为校长，实则更似一位不辞辛劳的“勤务”与“保姆”。她在灶畔庭前、田垄阡陌间操劳的身影，乡人师生看在眼里，热在心头。严金明回忆道：“当时我们工作很紧张，往往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去睡觉，可是无论哪次，都可以看见黄校长垂着白发，在半明小油灯前纺纱。她太不注意自己的健康，生活十分清苦，经常把好东西留下来请我们吃，自己却常年吃青菜汤饭。”

不错，黄乃耐大字不识一个。教育，正如爱因斯坦所言：就是一个人把在学校所学全部忘光之后剩下的东西。她的“教学”非凭借虚言玄论，更无半分张扬，仅以己身为尺度，于日常点滴中默然垂范。

贫儿院蓬勃朝气的氛围，也深深感染了常来探望弟弟和同窗好友严金明的项俊文（雷烨）。项俊文，金东区孝顺镇后项村人。不久，胸怀“革命浪漫主义”与建立美好社会的他毅然将年幼的弟妹托付给挚友严金明，悄然离去，经武汉奔赴延安。

50名院童较同龄人更懂事、成熟，却也更为单纯。日后走出里郑，这批少年中，至少有15人投身于前线洪流，其中两位更是浴血奋战，牺牲在抗日战场上。

对了，黄乃耐容貌几何？现今所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帧照片，是从她与家人合影中截取的。另一位贫儿院教师许为通（东阳画水镇许宅村人）对她的外貌作过简笔勾勒：“当时她已60多岁，面容消瘦，满头白发，两眼却炯炯有神。穿一身粗布旧衣，但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