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头御史”到画坛知音
近现代金华与岭南的名家交往
朱荣军
浙中金华与岭南,两地迢遥千里,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却存在着一条文化纽带,串联起两地众多大师名贤的精神谱系,见证一段跨越千里的文脉交融佳话。
这个故事,要从晚清一位敢于直谏的金华御史说起。
金华学风 远播岭南
光绪十二年(1886)八月,一道奏疏震动紫禁城。监察御史朱一新竟然胆敢弹劾慈禧身边的红人李莲英,指其“随大臣到天津巡阅海军是太监干政,有违礼制”。这份《预防宦寺流弊疏》让慈禧万分震怒,没想到头铁的朱一新继续上疏,直斥李莲英恃宠而骄。
不出意外,朱一新被连降五级,贬为补六部主事。郁愤难伸之下,他干脆“以母疾请归”,直接辞官回乡。
朱一新,字鼎甫,号蓉生,义乌人,少时就读于金华丽正书院(前身是南宋四大书院之一的丽泽书院),后师事经学大师俞樾。光绪二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是一位真正赓续婺学精神的儒者。
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光绪十四年(1888),两广总督张之洞延请朱一新出山,主讲肇庆端溪书院。次年又转至广州,任广雅书院第二任山长。
广雅书院的创立者是张之洞,第一任山长是广东番禺人梁鼎芬。有意思的是,梁氏也是翰林院编修出身,因弹劾李鸿章得罪慈禧,被连贬五级之后辞官,此后张之洞同样聘其先主讲端溪书院,再主讲广雅书院,到任第二年便由朱一新接任。
两人经历近乎复刻,志趣又相投,遂成为一对好友。梁氏是书法大家,朱一新后来撰《义乌崇义祠碑》文,便请了梁鼎芬书写。
在广东近现代学界,广雅书院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与湖北的两湖书院并称为清末两大书院。朱一新在其中起到重要的引领作用。在他主持下,书院进行具有近代化色彩的教学改革,“重实行而屏华士”。在教学内容上,除传统的经史文学,还大量采纳西方的自然科学,包括物理、化学、光学、医学乃至水利、测绘、机械等;教学形式上,从填鸭式教学变成了开放式、问答式教学。朱一新的著作《无邪堂答问》,便是他掌教广雅书院时与学生讨论学问的问答记录。
更重要的是,出身于婺学思想高地丽正书院的朱一新,将金华学派“力学笃行,重史学,重实学”的学风也移植到了岭南。学术精神和学术风尚的影响往往是无形的,正所谓春风化雨,教泽流传,不仅成就了众多岭南学者,两地的文脉交融,也随之澎湃为近代文化思潮中的一抹亮色。
朱一新不止醒眼看世界,同时也慧眼识人才。他与安徽篆刻“黟山派”创始人黄牧甫相交,深知其人其学。其时黄牧甫为广东巡抚吴大澂幕客,吴大澂调任后,黄牧甫仍留在广州,协助广雅书局校书堂工作,但只是临时工。朱一新向张之洞举荐,并通过王秉恩等人说项,得以就任书局分校一职。
朱一新与康有为也有一段密切交往。当时的康有为作为晚辈后生,以新著《新学伪经考》向前辈朱一新请益,两人之间还有过一次彻夜长谈。虽然学术主张迥异,却是君子之争,康有为后来还编有《朱一新论学文存》行世。
1894年,朱一新病殁于广雅书院,广雅学子哀痛不已。两年后,他的弟弟朱怀新任广东顺德知县,将兄长的遗著汇编为《拙盦丛稿》16册。
广雅旧人 缘结宾虹
广雅书院桃李盈门,培育众多英才,他们以出身广雅为傲。其中,广东鹤山人易大厂,在书院毕业20年后,还专门刻了一方“广雅旧学”印章,以纪念母校。
易大厂师从广雅书院梁鼎芬、朱一新等名师习经史,又与广雅书局的黄牧甫金石论交。易氏精通书法、篆刻、绘画、音韵,佛学,是近似于李叔同的一位民国通才。篆刻上,他被沙孟海誉为近代印坛“四象”之一,与吴昌硕、赵叔孺、黄牧甫并称。
除了易大厂,另一位名人纪念广雅书院的方式更加浪漫。
黄节,字昆玉,号纯熙,广东顺德人,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南社成员。曾与章太炎、马叙伦等创立国学保存会。他虽未求学于广雅,但在他的教育生涯中,有过一个重要的身份——广雅书院改制为广东省立第一中学后的首任校长。
1913年5月,41岁的黄节北上京华。他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随身携带一幅《广雅书院图》,然后遍请在京名士题诗其上。其间,京中的广雅学子曾习经、罗瘿公等均欣然挥毫。
那么,黄节的《广雅书院图》是请谁画的呢?这个人选,既意外,也不意外——黄宾虹。
与朱一新一样,黄宾虹也是出身于金华丽正书院。他与广雅的渊源,则是另一种脉络。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黄宾虹闻讯后郁郁归里。恰在此时,广雅书局黄牧甫从广东回到家乡,两人在黟县相遇,“相见如故,获观其所治印”。在此期间,黄牧甫自然会提到广雅。
7年之后,黄宾虹因“革命党案”被缉拿而亡命上海。在这个人生的低谷时期,最先张开双臂迎接他的,是广东顺德人士黄节、邓实。一到上海,黄宾虹便加入邓、黄等人创办的“国学保存会”,寄居会馆。这个以提倡国学、鼓吹革命为宗旨的组织,不止成为栖身之所,也成了他新的精神家园。
1912年4月,黄宾虹发起成立金石书画团体“贞社”,以“保存国粹,发明艺术,启人爱国之心”为宗旨。同年6月,黄宾虹与岭南名家邓尔雅、高剑父、陈树人、黄节、蔡守等人组成贞社广州支社。
而在这些人中,黄节是广雅书院后身广东省立第一中学校长,陈树人是广雅书院的图画教员,邓尔雅不仅是广雅书院学子,他的父亲邓蓉镜,还是广雅书院的第四任山长。
此外,广雅学子易大厂、罗瘿公等人,也都是黄宾虹的好友。罗瘿公曾请黄宾虹为京剧大家程砚秋绘《玉霜簃图》,易大厂则拉着黄宾虹共同编辑《华南新业特刊》,后来出版《黄牧甫印谱》,也是请的黄宾虹做序。
事实上,与黄宾虹产生联结的远不止广雅,而是整个岭南画坛。黄宾虹半个世纪的书画生涯,所交书画界朋友及传授弟子中粤人极多,要开列名单,当在百人以上。
知音在粤港 收藏成佳话
民国时期的岭南画坛,可谓风起云涌。一边是以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为代表的岭南画派,主张“折衷中西,融汇古今”,又称为折衷派;另一边是以黄般若、黄君璧为代表的传统派,坚持中国画的传统笔墨。两派的对峙,催生了近代画史上著名的“方黄之争”。
黄宾虹与两派中的重要人物均有交往,且深孚众望。在蔡守推荐下,他曾参与过高奇峰主编的《真相画报》的出版工作,但在这场论争中,黄宾虹的态度很明确:他坚定地站在传统派一边。1925年,黄宾虹加入广东传统派画家筹组的“广东国画研究会”,撰写发表了《中国画学谈》,对中西绘画展开比较分析。
1928年,应蔡守夫妇之邀,黄宾虹途经广州,初履香港。广东国画研究会举行盛大欢迎会,岭南文化俊彦济济一堂。黄宾虹在会上作即席演讲,就连与国画研究会唱反调的高剑父和其他西洋画家也赶来听讲。晚上在东坡精舍的宴会上,时任广东教育厅厅长的多年老友黄节亲自作陪,“宾主欢然,直至九时始散去”。
也许连黄宾虹自己都没想到,最早发现他艺术价值的,竟然是广东人。
当时的北方画坛,对黄宾虹的画风还有些不理解,认为他的画“太黑”“太乱”。黄宾虹也曾坦率自言:“拙画不合世眼,难博人欢,要五十年后,才能为世所知。”
然而,广东的朋友们独具慧眼。早在1909年,邓实就在《国粹学报》上为黄宾虹刊登广告,第一次订出润例。黄节则评价黄宾虹“非我辈所能望见”“他日方知寄意所在”。
随着与岭南画坛交流的日趋频繁,粤港等地涌现了大批“黄宾虹迷”。据统计,在私人收藏黄宾虹画作最多的地区中,粤港两地名列前茅。
在这些藏家中,顺德人蔡守、谈月色夫妇是比较特殊的。
蔡守,字哲夫,与黄宾虹同为南社创社元老,在书画、诗词、篆刻等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他的妻子谈月色,有着传奇的人生经历:幼年入庵堂为尼,后来为爱情还俗,1922年与蔡守成婚,时人以宋赵明诚、李清照伉俪媲美之。她不仅擅画梅花、工瘦金书,更是拜黄宾虹为师,学习绘画和篆刻,成为民国印坛著名的女篆刻家,被誉为“第一女印人”。
应该说,民国时期粤港两地藏家对黄宾虹画的收藏热,其中有蔡守的宣传推荐之功。他较早认识到了黄宾虹画的艺术价值。不仅力荐妻子拜师,也在一定程度上扮演着黄宾虹艺事经纪人的角色,悦园藏有蔡守致黄仲琴信札一通,可为佐证。信上提到的黄宾虹在香港艺事经纪人帅铭初,同时也是齐白石、蔡守的书画经纪人。
广东藏家对黄宾虹的支持,不仅体现在精神上的理解和欣赏,更体现在物质上的资助。战乱时期,物价飞涨,黄宾虹子女众多,经济窘迫。广东人很厚道,所付的润笔往往比其他求画者高出数倍。黄宾虹在与友人的信中多次谈及:“沪粤至友,蒙其推爱,于艺事亦多补助。人生知己,古今所难。”“粤诸至友之酷好拙笔者,航邮画件颇不断而来,为衰老人作沽酒以慰劳力,可感可感。”
有人形容:“广东人是黄宾虹一生中最重要的艺术赞助人。”这话其实并不夸张。
张书旂学艺 岭南风吹浙江
如果说黄宾虹影响了岭南画坛,那么岭南画坛也反过来影响了金华的画家。这种文化的双向流动,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张书旂。
张书旂,浦江人,与徐悲鸿、柳子谷并称“金陵三杰”。少年时就读浙江省立第七中学(前身即金华丽正书院),曾向黄宾虹的丽正书院同学蒋莲僧学画,按理说他应该更容易接受传统派的中国画风。但是,命运却让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上世纪20年代,张书旂来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影响他艺术生涯的老师:高剑父。
高剑父是岭南画派创始人之一,他继承了师傅居廉的写生观,居廉会用针插入昆虫腹部放在玻璃箱中详细观察。这种严谨的写生观念,通过高剑父的言传身教,极大影响了张书旂。据说张书旂曾买几只鸽子养在家中,每日亲自喂食,观察鸽子的形态特征和生活习性,最终完成了那幅著名的《百鸽图》(又名《世界和平的信使》)。
张书旂得高剑父亲授,其花卉翎毛具有了岭南派风格。在此基础上,他还吸取西洋水彩画技法,并将其融入中国画,开创独一无二的张氏花鸟画风格。他与岭南画派另一位创始人高奇峰的弟子赵少昂,均走出国门,以花鸟画驰誉于海内外画坛,两人合作有《芋花螳螂》。
画家徐悲鸿曾称自己有“画中九友”:高剑父、高奇峰、黄君璧、陈树人、齐白石、黄宾虹、张书旂、赵少昂以及徐悲鸿自己。这个朋友圈的存在,也侧面印证了金华与岭南两地画坛的一段交流。
千里同风 文脉交融
金华与岭南的文化交响,绝非偶然。在那个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时代,朱一新、黄宾虹、张书旂等金华名家,或南下广雅,播撒新学种子;或辗转沪粤,与岭南文化俊彦结下深厚情谊;或融汇岭南画风,创新个人笔墨。他们以自身的学识、才华、情谊,跨越了地理的阻隔,共同推动了近代中国文化的演进与传承。
这段佳话给我们带来启示:真正的文化活力,从来都源于不同地域、不同思想的交流与共鸣。当金华的“力学笃行” 遇上岭南的 “开放兼容”,当传统笔墨碰撞西学思潮,近代中国文化的星辰大海,便在这样的交融中澎湃而起。
(本文图片由悦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