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果果

“天罗絮给我一根。”

我妈指着桌上的油条说。

油条？天罗絮？

没错没错，老一辈人说的正宗永康土话里，油条就叫天罗絮。

天罗，即丝瓜。天罗絮，就是丝瓜络。老去的丝瓜剥皮后，成了浅黄色长长的一条丝瓜络，与油条还真有几分相像。

用天罗絮指代油条，不知道来自哪个大聪明的奇思妙想，与油条另一知名称呼“油炸桧”是完全不同的取名思路。众所周知“油炸桧”是油炸秦桧，说老百姓痛恨南宋奸臣秦桧，恨不得将其下油锅。天罗絮呢，田间地头，亲切家常。

天罗絮这一叫法已少有人知，天罗倒是大家都知晓。天罗与丝瓜，两个名字一眼望去，似乎关联性不大。然而看看李时珍的解释就知道啦：“此瓜老则筋丝罗织，故有丝罗之名。”罗，原意是捕鸟的网。罗也是丝织品，轻软有疏孔那种。由此可见天罗这名字，还是很形象的。而今不少人将天罗写作天萝，以为是植物的缘故，所以想当然地加个草字头，却不知画蛇添足了。

《本草纲目》里，李时珍的丝瓜“集解”写得也是甚好：“嫩时去皮，可烹可曝，点茶充蔬。老则大如杵，筋络缠纽如织成，经霜乃枯，唯可藉靴履，涤釜器，故村人呼为洗锅罗瓜。”我妈至今还在用丝瓜络洗锅，没想到这一风俗，也已经传了几百年。

夏日菜蔬除了天罗，还有落苏，也就是茄子。相比茄子这个没什么色彩的学名，落苏要生动得多。

落苏也是一个古老的名称，已叫了千年。唐人段成式在其笔记小说《酉阳杂俎》里写道，茄子“一名落苏”。这说明，唐时已有此称呼。落苏不知原产于何地，已知它在中国的种植历史也极久远。南朝时在金华当过太守的沈约就有诗云：“紫茄纷烂漫，绿芋郁参差。”另据考证，西汉时，就已经有茄子的记载了。

那么，为什么要把茄子叫落苏？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吴越王钱镠有个极钟爱的儿子跛腿，杭州方言谓跛为瘸，杭州人为避讳，于是称茄为落苏。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也写到了这个故事，但是陆游对于此说法持怀疑态度，“亦未必然”。

钱镠的故事或许回答了吴语方言区的人为什么不称呼茄子为茄子，但似乎并没有回答为什么要把茄子称为落苏。李时珍的说法是：“《五代贻子录》作酪酥，盖以其味如酥酪也，于义似通。”就是说，茄子的口感，和古代那种叫酥酪或酪酥的奶制品挺像。

这个……我没尝过酪酥，不知道通不通。我熟悉的落苏味道，是和辣椒一起炒，热辣鲜香，能下三碗饭。

辣椒，永康方言也叫辣椒，只有像我外公那一辈的老人，才会把辣椒称为辣虎。然而奇怪的是，在说到辣椒酱时，每个永康人都会自动替换成辣虎酱。

辣虎这个词，可比辣椒厉害多了，就像“危险甜”比“非常甜”厉害多了。

辣椒为什么叫辣虎？照例想去问问李时珍。不过，李时珍他老人家表示不知道。因为，他写《本草纲目》的时候，辣椒还没有传入中国呢。辣椒出现在中国人的餐桌上，不过300多年。

袁枚的《随园食单》里倒是写到了“喇虎酱”：秦椒捣烂，和甜酱蒸之，可用虾米掺入。

我小时候吃的辣虎酱没这么讲究，好像就是辣椒磨粉做成的。我对辣虎酱最深的记忆，是西津桥头的肉麦饼馄饨摊。摊主是小学同学林亚妃的外婆，她那双胖胖的手总在揉着胖胖的面团。一碗馄饨清汤漂着葱花，用白瓷勺子舀半勺辣虎酱，搅拌一下。喝一口汤，一点点辣，更多的是鲜香，“危险”好吃。

白色天罗，紫色落苏，青绿辣椒，是童年夏日记忆里的菜蔬三友。小学暑假，每天早晨拎一个藤条篮子去菜园子里摘菜。菜园里有蝴蝶，也有蚱蜢，没有倭瓜花，但有黄瓜花。天空也是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和萧红祖父的园子，是一样一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