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明眸审视物事
——读张乎散文集《姑蔑侧影》
潘江涛
汤溪人有口福,“吃”在金华,“味”在汤溪;汤溪人有自己的文化圈,好多金华土著居然听不懂其方言土语;汤溪曾是一个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如今却只是金华西部的一个集镇……
张乎新著《姑蔑侧影》(2025年1月,天天出版社)书写的虽非诸如此类的宏大历史叙事,所关注的无非是汤溪这片土地上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一饮一馔,既日常又琐碎,对汤溪人而言,无疑是一次见微知著、以小博大的精神还乡。
一
“姑蔑”不是一个人,而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地理名称,核心区域位于衢州市的龙游和金华西部的汤溪。
“汤溪与姑蔑,渊源有自。如是说来,张乎把描述汤溪的散文结集面世且称为《姑蔑侧影》倒是妥帖的。”(伊有喜·《时光如水流逝》)
伊有喜也许是张乎作品的“第一读者”。因为他和张乎是金华文坛为数不多的贤伉俪,伊有喜说“妥帖”,应该不止张乎一人认可。
伊有喜出道很早,是上世纪90年代的“先锋派诗人”。想当年,他尚在九峰农中教书,“教的是动物养殖……却喜欢写诗,与我也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张乎说这话,多少有点自嘲的况味。在我认识伊有喜之前,不知道张乎是其爱人。
有一回,伊有喜夫妻在家设宴,我与人杰、杨荻相约前往。喝到半途,有喜不胜酒力,退居“二线”,张乎依然面不改色,频频劝饮。一来二往,我们居然把他家中能喝的酒水喝了个精光。
旧事重提,只因想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朋友圈里写诗的不少,大多是以酒作燃料的,就像开汽车需要加油一样。而诗作的质量亦跟酒的度数有关,度数高点质量也就好点。”(《探索生命之本真》)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我不敢妄言张乎一定比伊有喜写得好,但张乎喝酒比伊有喜豪爽是无疑的。
“酒坛子端上来,‘咚咚咚’倒满三碗,一字排在桌子上……我那时真年轻,不懂事,仗着也有几分酒量,豪气干云,热血一上脑,眼都不眨,端起就干,咕咚咕咚几大口,两碗都喝掉了,惊呆了在场的人。”(《十九岁的小镇》)
伊有喜也曾年轻,能有如此气魄么?只不过,在先生面前,张乎还是蛮谦恭的,甚至有膜拜之“嫌疑”。
有一回,伊有喜对她说,牛有4个胃。张乎有些得意地回应道:“知道牛有4个胃的人很多,会写诗的人也很多,会写诗又知道牛有4个胃的人,古往今来估计也没几个,李白这么伟大的诗人,也不知道牛有4个胃,你比李白还厉害。”(《汤塔公路》)
张乎是下伊媳妇。下伊村是国家级传统古村落,相传青阳山上的古城遗址跟姑蔑国有紧密关系。如此说来,风趣幽默的夫妻生活该是最美丽生动的“侧影”了。
二
序是万物之始,本无褒贬,却有不同结果。一篇好的序言,的确能给一本集子锦上添花。张乎“邀请”夫君为《姑蔑侧影》作序,实乃明智之举。
“她在故乡的游走是深入的、持久的;她的叙述是感性的、日常烟火的;她的写景状物是灵动的、形象的;而她的抒情则是节制的、隐忍的。因此,相较而言,张乎笔下的汤溪因审视而真实,因真实而厚重。张乎没有岁月静好的那份矫情,相反,她的笔下洋溢着一种质朴动人的忧郁。张乎并没有维吉尔‘万事都堪落泪’的敏感,但忧郁是如此真实。”
试想,一个不了解作者的写手,即便他是名流大咖,未必能写出如此灵动贴切的序言。
《姑蔑侧影》被剖为“丘陵深处:渐行渐远的村庄”“南山往事:旧照片里的倒影”“乡野美食:篱笆墙内的烟火”“履痕处处:姑蔑人的山南水北”4辑,共55篇文稿,每一辑都洋溢着诗情画意。特别是最后一辑,只有《游埠市早茶》《古村酿酒人》两篇文稿——光看辑题,以为只是作者的“履痕”,读了文章,你才知晓,作者更想表达的是,姑蔑国虽已消亡在历史的烟云里,其后人却在山南水北开枝散叶,事业兴旺。
说起历史,秦始皇在汤溪九峰岩下设立太末县的时候,还没有金华、兰溪。不仅如此,太末县的疆域从汤溪、兰溪往西,一直到龙游、遂昌、江山、常山、开化,再到江西的玉山、广丰一带。换言之,姑蔑国很大,而汤溪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然而,即便如此,说起汤溪,就必然牵扯到姑蔑;聊起姑蔑,就不能不说汤溪。
三
人人都说故乡好,人人都说乡茶香,乃故乡情结使然。故乡是根,是本,是来处也是归宿。一个人无论如何高车驷马、富贵荣华,倘若厌弃故乡,必被乡人所不齿。
“我对莘畈的记忆不深。修筑莘畈水库,莘畈村整体移民时,我刚刚两岁,才学会一摇一摆地走路。”
我不清楚,张乎以《莘畈记忆》作为《姑蔑侧影》的开篇,是否缘于老农张树滨对她说的一席话:“莘畈是你的家,你爷爷、你爸爸热血落地的地方,不能忘记的,祖宗的骨头都埋在那里啊。”眨眼之间,半个多世纪了,张乎业已退休,当年的莘畈人都去了何处?
“莘畈是一个大村,有上莘畈、下莘畈、苏村、乾头垅四个自然村……上莘畈移到下新宅、山坊、下溪淤,下莘畈移到西章、派溪童、牛桥。另外还有小龙桥、下叶垅、堰头,还有一些零散的户,插队到别的村子里,像东夏、上境、祝村、中戴、宅口等。”
若干年后,这样的文字只能到方志中翻查了。张乎将其写下,便是一页可信度颇高的野史。从这个层面讲,《姑蔑侧影》也是一部有地方志价值的散文集。因为回忆性散文是一种以个人记忆为素材,通过文学化手法再现过往经历的散文体裁。比如《故乡的茶园》《化肥厂》《汤塔公路》《陶家站》《小红楼》……粗略数数,集子里有近半的文字是从作者的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貌似鲜活如昨,有些物事其实已踪迹全无。
“夏天热浪滚滚的太阳底下,晒谷场上一张张地簟摊着,满目是金黄色的谷子,散发着粮食独有的香甜味儿,农民们用谷耧一遍遍翻晒,汗水淋淋的皱纹里漾着收获的喜悦。”(《晒谷场》)
“那时我总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那个烂泥铺路、黄泥裹墙、穷得连泥土里也没有一丝营养的村子,离开那些满脸菜色、一年四季发着汗馊味儿、身上泥斑点点的村人,到汤溪镇上去或是到汤溪镇以外的更远的地方去呢?”(《故乡的茶园》)
少年心思当拿云,19岁的少女梦想着诗和远方,是年轻人应有的“理想”。然而,叶落归根,当她上了年纪,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太阳升起来,阳光慢慢地照亮山峰,并沿着山脊线一路狂奔而来,很快地,近处的林梢也染上一层嫩黄的油彩,整棵树立在光影中,渐渐发亮。公路上,人声热闹起来,进山的公交车一路鸣着喇叭,南山中的一切,在光与影的交汇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学岭头之夜》)
怀人记事之散文,最不可少的是活生生的细节,否则人会苍白、事会空洞,感人更是谈不上。张乎的文字清新雅致,隽永秀逸,在于她能巧妙地将“我”之所见、“我”之所感、“我”之所想变成“我们”所见、所感、所想。也就是说,好散文的魅力在于能引起读者长久的共鸣。
四
十指有长短,树木有高低。收录在集子中的几十篇文稿,当然不可能篇篇都是精品力作。在我看来,最见作者功力的当属《北山的水》。
北山,是金华人的父山,也是金华城的倚靠,与汤溪的九峰山东西对峙。2023年11月上旬,金华市作协曾组织作家前往采风。张乎有事未能成行。却不想,半月之后,她上交的“作业”就是《北山的水》。
作为采风活动的组织者,最先让我感动的是她不敷衍的参与态度——那是一种无声的支持,继而是每读一遍其“作业”,我都有新的感悟。
《北山的水》是从作者最为熟悉的回溪公园开笔的:“回溪从北山最高峰的西玉壶流下来,和双龙洞的水同出一源,所以水质很好,又清又甜,用来烧饭特别香。回溪流过兰溪门,到汪下滩,在现在的时代花园一带,流入婺江。”引人入胜,一下便抓住了读者的眼球。
之后,张乎笔锋一转,以“回溪公园”为审视起点,水流从具象的河上桥、山桥殿、鹿女湖等地理坐标向神话空间“仙瀑洞”延伸,最终以人文意象浓郁的“小西湖”收尾,形成溯源—漫游—升华的环形结构。这种地理脉络与精神漫游的叠合,赋予作品以古典山水游记的肌理。
更难得的是,每个地理节点所涉及的人文历史,诸如张坞、王埜、徐公等等,穿插在灵巧的文字中,由水及人及物,实现了从物事到哲学的跨越。水之物性消解过程,实为作者对北山文化基因的解码:“水有多面,像人一样……我被一种自内而外的冷意包裹了,我想我已经领略到北山之水的另一面,体会了另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也许同样蕴藏在每个人的体内。”
文如其人,言为心声。清冷的文字,何尝不是其“忧郁”的表现形式呢?
记得散文名家红孩曾经说过:一个作者能否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尤其是创作出经典的有代表性的作品,除了生活的累积、情感的累积和知识的累积外,还需要机遇的碰撞。换言之,你还要拥有一双能发现生活中亮色的眼睛。
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