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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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释草

林檎之一:“你将有林檎的香味”

《植物名实图考》插图

马俊江

“你将有林檎的香味”,是法国诗人果尔蒙的诗句,译者是戴望舒。戴望舒是诗人,译诗也译得好。1932年,他翻译了果尔蒙的《西茉纳集》,一本很小的诗集,总共才有11首诗。书比人长寿,60年后,我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读到这组温柔的小诗。那时,译诗的诗人已离世40多年了;写诗的诗人离世更久,已经有70多年。读过了,也就记住了诗人和诗歌的温柔,一直忘不掉。忘不掉的,还有在诗句里生长的草和树。那些草和树,也是温柔的。要感谢诗人——让草和树都温柔的诗人。

学者们说果尔蒙是现代派诗人,我倒觉着他像古典诗人,因为他爱用草和树歌咏爱情,而且,也喜欢写草木芬芳的味道。那些诗句草木葱茏,老让我想起汉语的古歌《诗经》和《离骚》:现在,恋爱的人们送花,《诗经》里的爱情多草多树多果子。古老的字句里,生长着太多的爱情草爱情树,结着爱情果,不是爱情花。而屈原,爱的也是香草嘉木。嘉木之所以嘉,也往往是因为香。上古时代,良材之树和香果之树比花树更值得珍爱,也更能引诗人吟咏。不说《诗经》《离骚》,直到汉代,汉武帝修建上林苑时,据《西京杂记》所记,群臣和邻国“各献名果异树”,而不是献奇花异草。

果尔蒙呢?在果树园里写着他的情诗,那里是他的伊甸园。他喃喃地说着——对果树说着,对爱人说着:“我们将对我们的林檎树说”“西茉纳,你将是我的果树园/和我的林檎树”“你将有林檎的香味”。林檎是什么树?读诗的人当时还是个少年,爱诗,但不求甚解,更不知道中国还有一门古老学问叫名物学,只以为林檎是棵诗意的外国树。而且,一直“以为”了很多年。直到年龄稍大,开始读点中国的古书,在古书里又遇见林檎,才知道,果尔蒙这棵诗意的树,在中国原是一棵古老的树。

清人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说林檎初见于《开宝本草》,这应该是上了《钦定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的当。开宝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年号,《开宝本草》即开宝年间的官修本草书。实际上,林檎有据可查的历史要比宋代早得多。至少,魏晋南北朝的旧籍里已常见林檎,也可以说,魏晋时,林檎已是一棵有光彩的果树了。晋人郭义恭著《广志》,书里说:“林檎,似赤柰子,亦名来禽。”柰,是中国本土苹果的古名,现代植物学称之为绵苹果,“绵”是指果肉绵软。我老家在北方,方言不说“绵”,而是说“面”,甚至可以用这个词说人:“这人可真面!”意思就是这个人做事不干脆——人的不干脆和水果的绵软不脆用同一个词来说,也是民间的智慧和幽默。

按郭义恭的说法,林檎是一棵果树,果实的样子像红苹果。林檎与柰长相相似,古人也常将柰与林檎相提并论,好像它们是果中兄弟。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四讲果树栽培,即是将柰和林檎放到一起来说。吴其濬提及的《开宝本草》说的也是“林檎在处有之,树似柰,二月开粉红花,花、子亦如柰”。李时珍则干脆说:“林檎即柰之小而圆者。”

林檎与苹果相似,花也相似。元代诗人仇远有诗写林檎花,诗题为《柰花似海棠林檎但叶小异》,诗里更是说林檎和柰跟海棠乃是一家人:“来禽难为弟,海棠难为兄。我评此三花,同出而异名。”诗人的话也不仅是诗,有时也能和科学对话:现代植物学家或者农学家说,苹果属植物在中国共有三种,即苹果、林檎和海棠。

不仅古人用苹果来解说林檎,今人也会这么说。果尔蒙写了一个林檎的果树园,现代中国作家师陀则写了一本《果园城记》。师陀果园城里的果就是林檎,他说城里的居民“特别喜欢那种小苹果”。林檎果确实比苹果小得多,所以,如果林檎和苹果是兄弟,若论个头儿,那只能苹果是兄,林檎是弟了。

现在,苹果个头儿大,名声也大,家喻户晓,知道林檎的人估计不多了。但是,今天的林檎还是林檎,而家喻户晓的苹果则已多是舶来品的洋苹果了,而非古老的柰。

不说名声,单就名字而言,苹果也比不过林檎。苹果古名柰,但不管是柰还是苹果,若问什么意思,恐怕没有人讲的出来。苹果的名字的确也没什么意思,李时珍说“梵言谓之蘋婆”。这个名字实在令人费解吧,于是音变成蘋果,再简化,就成了苹果。而且,名字名字,苹果连个自己专属的“字”都没有。苹,《说文解字》解释说:“无根,浮水而生者”,即,苹果之“苹”本是浮萍之“萍”。网络上有个段子,说小孩子写作业,不会组词,家长生气:组词还不容易吗!小孩子理直气壮地说,苹果的苹你再组一个看看,家长赧然,低头无语。若了解点汉字变迁史,家长满可以大声回答:浮苹。接着说苹果的名字。蘋果呢?《尔雅》说得清楚:“萍,其大者蘋。”也就是说,不管是写作苹果,还是蘋果,它的名“字”都是从浮萍那里借来的,并无什么特殊含义。而林檎,却是有自己的名,自己的字;古人称其果为佳果,其名为佳名。宋徽宗皇帝写诗赞林檎,很是赞叹它的名字:“佳名何拔萃”(《金林檎游春莺》)——林檎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名字。那林檎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下回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