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苇:91岁的诗心正年轻
记者 赵如芳
冬天来了,
梧桐树叶,
一片一片黄了,
一张一张枯了,
纷纷落下来,
荡在寒风里。
它们这是给阳光让路呢——
看见冬阳下打盹的花猫了吗?
它歪躺着,
惬意,
舒坦,
太阳一眼就看出
猫的梦是暖洋洋的
“真好,这是我比较满意的一首诗,可以引导儿童怎么看待落叶。”朗读完诗,还没放下杂志,韦苇就感叹起来,脸上挂满笑容,像孩童般纯真。
韦苇是浙师大教授,东阳人,今年91岁,这首诗写于2012年,标题为《让路》,近期被选入湖南的杂志《小学生导刊》。
每月,韦苇都会收到远寄而来的《小学生导刊》,每期的扉页之后都是韦苇的诗,或为他创作,或为他翻译。翻着这些带有墨香的纸张,看着陈年旧作,韦苇依然能感受到诗的美好,依然会因为那些动人的诗句而露出灿烂的笑容。
译诗:要把全世界
最好的儿童诗收到笔下
韦苇有多种身份:文学史家、作家、诗人、翻译家……他最看重的,是诗人这个身份。
早在15岁时,他就发表诗作。1955年,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学习俄语期间,他就因诗出名而成为上海作协会员。
大学毕业后,韦苇被分配到云南,成为一名教育工作者。1961年,他创作的一首童诗被收录全国小学语文教材。可惜,在他最富有诗意的年纪,却被卷入时代洪流,难以写诗。
上世纪80年代,韦苇被调到浙江师范学院(浙江师范大学前身),编写外国儿童文学课。通过俄文版的世界儿童文学这扇窗口,韦苇接触到被历史时空筛选过的名家名作,像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忽然遇到大片贝壳一般,他如获至宝。“我要把全世界最好的儿童诗收到笔下!”他立下雄心,大量阅读、翻译。“外国孩子喜欢的、美好的诗,经过我的脑、我的手,传到中国孩子手里,中国孩子看世界的途径就简单轻松了。”韦苇乐于搭建一座连接中外的桥梁。
意大利诗人姜·罗达里的《得要什么》,韦苇初读时很喜欢,如今91岁再读依然喜欢。
做一张桌子,得要木料。
木料哪儿来?得要大树。
大树哪儿来?得要种子。
种子哪儿来?得要果实。
果实哪儿来?得要花朵。
做一张桌子,得要一朵花。
“大人的作品很难得到孩子的喜欢,但姜·罗达里做到了,他一步一步地问,合情合理,像做几何题一样层层推进,最后得出一个出人意料又有诗情画意的答案。”韦苇这样评价《得要什么》这首诗。
白俄罗斯诗人马·唐克有首诗《天上星星有多少》,全文为:
天上星星有多少呀!
地上车轮有多少呀!
鸟儿羽毛有多少呀!
树上叶片有多少呀!
而太阳只有一个,
而妈妈只有一个!
韦苇将最后一句改为“而亲娘只有妈妈”,这样,“妈”与“呀”押韵,也更突出了孩子对妈妈的情感,“亲娘”一词,也让中国孩子感到亲切。只有诗人,才能翻译出好诗,时至今日,韦苇依然抱持这样的观点,因为诗人懂诗,会用最好的语言来表达。
多年来,韦苇翻译的诗有400多首,来自世界各地,这些作品被国内多种儿童文学读本、刊物选用。2024年,韦苇从中选出100首诗,在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了《世界童诗100首》一书。在他看来,这100首是活着的诗。
写诗:必须有一条
属于自己的诗路
优秀诗歌看多了、译久了,韦苇明白了何为诗路。说到这里,他抬起手,从脑门上划下来,象征着在脑海里开辟出了一条路。
有了诗路,韦苇就有了创作的冲动。诗,不是纯粹地讲一个故事,而是表达故事以外的一种感觉、一种意境、一种韵味,用艺术的形式与心灵发生联系。
韦苇写过寒假的校园,笔下的主角不是学生——
放寒假了,
我们各自回家去过年,
树们留下来,
在寒风里,
为我们看守校园。
树有树做伴,
它们并不孤单。
树也和人一样会交谈。
悄悄的,声音很轻,
这棵树说给那棵树听。
“相信太阳!
太阳不会忘记我们。
过不了太长的日子,
太阳就会让春风
去把孩子都唤回到咱们身边!”
树会说话,说出的还是诗一样的语言,这就是韦苇的创作风格。他喜欢独特的视角,喜欢想象力,喜欢自然,喜欢形象的事物,喜欢春天的气息,喜欢鲜活的生命。
一首《大雁飞来》,短短几行,却生动无比。
秋风
在我们抬头仰望的时候,
铺开一片湛蓝湛蓝的纸。
大雁飞来,
在上头
写一首
长翅膀的诗。
蓝色的天空,是秋风铺开的纸;头顶的大雁,是长着翅膀的诗。这样充满想象力的诗句,在韦苇笔下还有很多。“写诗必须有一条诗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路,文学的不易就在这里,不与别人重复,否则就没有个人价值。”韦苇这样认为。
这些年,韦苇创作的诗不多,有100多首,出版社、儿童文学研究者和孩子们都很喜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王泉根主编了一套书籍《一起读经典》,为6—9岁的孩子精心收集93本经典图书,其中有韦苇的诗集《咕,呱》,里面收录他创作的30多首诗,有《让路》《一个胡桃落下来》《如果我是一只蝴蝶》《春》《咕,呱》等。最近,这本诗集寄到了韦苇手中。为了这本诗集,韦苇特意写了一首序诗《六月的祝福》,结尾为:
六月,我的歌
像五色的花瓣
带着我的祝福
撒向你们
诗集里的不少诗,也被湖南的《小学生导刊》选用。一本本刊载自己诗歌的读物,被送到千千万万孩子手中,成为滋润他们童年的精神食粮,每每看到或想到这样的场景,91岁的韦苇感到很幸福:“我生命的意义被放大了,这是我所追求的人生高度和宽度。”
论诗:诗能不能活着
不是诗人可以决定的
多年前,诗人林焕彰遇到韦苇,送他一句话:“活着,认真写诗。死了,让诗活着。”韦苇一直记得此言。
什么样的诗能活着?作为一名译诗人、写诗人,韦苇有自己的看法。每一个诗人都希望自己的诗能活着,这并不是容易的事。诗的金粒,诗的珠贝,诗的瑰宝,灿然耀人眼目的,能闪光于历史长河的,只是诗中的少许。诗能不能活着,活多久,不是凭诗人的意愿可以决定的。诗所蕴蓄的生活内涵和艺术内涵,诗所具有的意象独创力、诗想独创力和韵味独创力,决定着诗的品质,决定着诗的生命活力,决定着诗的历史保鲜度。
具体到童诗来说,首先得是好诗,老少咸宜的诗,值得从儿时读到老死的诗,值得写入文学史(不独儿童文学史)的诗;其次得是儿童的诗,是成人特意为儿童创作的诗,是儿童读得懂、喜欢读的诗,不包括孩子自己写的诗。按照这个标准,韦苇推崇的诗人有中国的胡适、郭风、雷抒雁、任溶溶、金波、林焕彰,外国有英国的斯蒂文森、俄罗斯的普希金、意大利的罗达里、智利的米斯特拉尔、德国的克吕斯等。他们的诗,经过时间的检验,跨越国界和年龄,是有生命韧性的。
具体到自己来说,韦苇的童诗已被认作经典,成为别样和新质的童诗,如今有成百套丛书收录他的诗和译诗。在一次全国儿童文学研究大会上,贵阳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一名负责人当众朗诵了韦苇的诗《我倔强地摇响我的驼铃》。这是韦苇在52岁时写的诗,是他从人生历程中提炼出来的诗,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峰骆驼,每一行都写满了他心中那股昂扬向上的力量。
提起这首诗,他拿过一本书朗读了起来:
……
我知道我的背上驮的
绝然不是强盗的赃物,
也没有叮当作响的金币
可以招徕贪婪的眼睛。
我驮的是种子
去播撒我的春天;
我驮的是水,
去泼起我的彩云;
我驮的是太阳,
去点燃我灿烂的黎明。
我是一峰骆驼,
我倔强地摇响我的驼铃。
声音饱满,感情真挚,目光炯炯,手势果断,当91岁的老人遇到生命之诗,眼里没有年龄,只有激情。
他希望,《我倔强地摇响我的驼铃》这首诗能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