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下的“双抢”
徐益丰
炎热难耐的仲夏,蝉鸣声透过纱窗,丝丝入耳,我的思绪总不由自主地拉回到20世纪70年代初那个被汗水浸透的暑假。那是我首次投身农场“双抢”,满心期待能在广阔田野上大展拳脚,现实却闹出了一箩筐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事。
“面试”
“双抢”指农村夏天抢收早稻和抢栽晚秧。我老家在浙西古镇——湖镇,鱼米之乡,水稻一般种两季,7月早稻成熟,收割后,得立即耕田插秧,务必在立秋前将晚稻秧苗插下。如果延误了季节,就影响收成。因此,“双抢”似乎是一场战役,连日继夜,争分夺秒。
我家是居民户口,吃商品粮,没地方可“双抢”。在20世纪70年代初,居民户口粮食是定量的,记得上初中后,才有每月粮食定量24.5斤,那年我13岁,正是长身体时,这定量根本填不饱肚子,加上家中兄弟姐妹多,口粮问题让父母很头疼,父母动足了脑筋,找些杂粮来补充。听说附近青田铺农场需要人参加“双抢”,可以包吃饭,父母就通过熟人介绍,把我送进农场去“双抢”。对我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何乐而不为,带上铺盖便兴冲冲去“双抢”了。
报到时,肩背锄头,头戴草帽,脖子上挂了一条已经泛黄的毛巾的杨场长,走到我跟前问道:“你就是老徐儿子,你会干哪些农活?”我想了想说,在奶娘家拔过猪草。杨场长说,那好,明天一早先去拔秧苗吧。
简单的一句问话,我就算“面试”通过了,加入“双抢”行列。
拔秧
虽然我没有纯粹的农村生活,农活大致也有点知道。插秧前,先是拔秧。一般秧苗长到3—5寸长时即可拔秧,也称移栽,种到另外田里即叫插秧。
拔秧苗觉得是件新鲜的事,晚上睡觉时还挺兴奋。一觉睡到大天亮,急急忙忙去食堂拿了两个馒头,边咬着馒头,边戴上草帽,跟着队长去秧田拔秧苗。
脱了鞋正准备下田,听到背后有人叫我,朝后一看,肩背锄头的杨场长来吩咐我,拔秧苗要注意的事项。我心想:“拔秧苗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把秧苗从土里拔起来嘛!这还不容易。”
我裤脚一卷,三下五除二就跳进秧田,望着一片绿茵茵的秧苗,随着热风,秧苗左右摆动,似乎在向我招呼,我双手伸进秧田,一把抓住秧苗往上拔,连续拔了几把,正是得意时,突然背后有人喊叫:“小徐,快!快!停下来,你这样拔的秧苗还有用吗?”我抬头一看,又是杨场长。
咋了,我拔得好好的,叫我停下来干嘛?“你看看!你看看!这秧苗根都没的,怎么插?”杨场长嚷嚷着。我仔细一看,哟!真是没根的。这时,杨场长耐心地教我如何拔。手要握住秧苗的下端,向地面倾斜,轻轻地才能连根拔起。
看似简单的事,还真有技巧。按照杨场长教的要领,我很快就有了点感觉,也能连根拔起秧苗。太阳像个火球,铆足了劲晒烤大地,晶莹的汗珠从脸上流淌下来,可拔着拔着又晕乎乎忘记了要领。工友们笑我说,你拔的这哪是秧苗,而是韭菜呀。
队长过来看我,满脸分不清是泥浆水还是汗水。“小徐,你先休息下吧,看看我是这样拔秧苗的。”队长话没说完,他弯着腰把秧苗一小把一小把地从秧田里拔起来,凑成一束,放在水田里“哐当哐当”地把根部的泥巴洗去,再抽出几根扎秧草,简单绕拧成细绳,熟练地打了个活结,随手就把一束秧苗扎起来了,丢在身后。
不一会儿,后面翠绿的秧把越来越多,已排成队,等着插秧人用畚箕一担担挑到另外田里进行移植。
一天下来,满脸、满头的泥巴味和汗臭,那滋味,太难受了,终于熬到下午6点钟收工了。这时肚子也咕咕直叫。听说食堂有红烧肉吃,收工后,一路用手抹去脸上的泥浆,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进食堂排队,等到了红烧肉,半斤米饭一下子就落肚子里,这晚餐吃得真香。
插秧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红烧肉把我带进甜蜜梦乡,睡到了队长来叫才出工。
接到出工通知,叫我插秧去。我纳闷,拔秧苗刚刚入门,又给我换农活了。通知我插秧的队长说,你拔秧苗不行,否则很多秧苗浪费了。杨场长叫我给你换项农活干干。
跟着工友们下了田,我不敢去田中间,只好在田的角落边,顺着工友们已经插好的一段秧苗旁边,慢慢地把秧苗插下。
“双抢”时节正是三伏天,一年里最酷热的天气,每天天气预报都很夸张。插秧是“双抢”时节最辛苦的事。头上太阳晒,脚下热水煮。新翻耕的稻田里,撒了石灰,施了化肥,太阳一晒,热气直往上冒,让人觉得整个天地就像个大蒸笼,带着咸味的汗水流到眼睛里,那感觉好难受!就算戴斗笠遮阴吧,没用,腰弯着,背脊全露在太阳底下。
由于脚下田里水很烫,插秧时老是顾着双脚,深一脚、浅一脚的,根本顾不到插秧行间距离。当抬头往前看时,歪歪扭扭,横竖不像样了,这还不管它,再仔细一看,呀!我插的秧苗不知咋回事,不是竖立的,而是都躺在水面上的。
站在田里,正毫无办法时,肩背锄头的杨场长又到了我面前。“小徐啊!你插什么秧呀?都插在自己的脚印上,哪有不浮起来的,插秧时前后要顾上,脚在水田里不能老是动来动去,水田里都是你的脚印,你怎么插。往水田插秧时,还要往前看,横竖是否都在一条线上。”
杨场长说了老半天,怕我听不明白,干脆跳下田里做示范。他一边示范一边说着,一只手拿一把秧苗,且要利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将秧苗分离成一小撮一小撮,另一只手再将分离出来的一小撮秧苗插进泥里,双手配合进行。
插一撮秧苗要弯一次腰,说实在的,保持这种姿势操作短时间尚可,时间稍长一点,就让人难受。而插秧是一天十几个小时如此,真让人吃不消。不仅腰酸背痛,立不能直,而且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按照杨场长的指令,慢慢地修正,虽然速度慢点,秧苗不会倒了,横竖基本能控制。此刻,想加快速度赶上工友们。这时,脚下有点痒还带点疼,突然,水面上漂着红红的血,心里咯噔一下,特别紧张,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把左脚抬上水面,妈呀!脚上叮了两条蚂蟥,血一直流到水田,当场就把自己吓得哇哇大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秧苗一丢,迅速跑上田埂,用力地把两条蚂蟥拍掉,这时坐在田埂上,再也不敢下田了。
割稻
插秧显然不行,生怕杨场长辞退我,如果辞退回家,不仅要挨父母批,关键不能填饱肚子,更不要说吃上红烧肉了。一大早主动向队长请求,我去割稻吧。
吃了早饭,连忙去队长那儿领了一把镰刀,跟上工友们到了稻田。眼前是一幅优美的水田风光画,这让我心花怒放,忘记了昨天被蚂蟥叮的疼痛。
本想割稻会轻松点,其实不然,割稻子是农活中最累、最苦、程序最多的一种,夏收这一茬尤其如此。
队长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塞给我:“小子,看好了,左手拢稻,右手下刀,手腕发力——”话音未落,我已迫不及待冲进稻田。
伴着田间鸣虫轻吟,走进水田,挥着镰刀,顺着水稻倒伏的方向将其一一割倒。一丘偌大的稻田以春蚕啃叶似的方式空了出来。早上露水重,加上弯腰割稻不停,不一小会儿,全身连头发就都湿透了。长袖衣衫黏黏地贴在身上,等到太阳出来再一晒,难受得不得了。工友们割稻子比较熟练,只听得有节奏的“唰唰唰”的声音,一会儿就割倒了一大片。为了打谷方便,割稻子时要把稻子一把一把地扎好。
稻秆在晨露里滑溜溜的,镰刀刚碰到稻茎就打滑,咔嚓一声砍在自己左手拇指上。血珠渗出来,混着泥水在稻穗上绽开小红花。被镰刀割伤手也是常事,处理方法很简单,水里洗下,放口中吸吮下血,吐掉,从衣服下摆割块破布一裹,继续弯腰干活。因为是在水田里操作,整天在水里浸泡的手无数次地与粗糙的禾秆摩擦,刚开始几天,手指会被磨出一条条血渍,时不时地被禾叶尖刺着,便有钻心的痛楚。手上布带扎得满满的,过了一阵子后,手指也磨出老茧来了,便不觉得痛了。
累啊!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知个中滋味的。收割稻子虽然辛苦,但对于农民来说,丰收的喜悦要胜过辛苦千万倍,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甘甜的。
10多天的“双抢”,如同一幅浸满汗水的画卷,刻进记忆深处。如今想起,那些弯腰的疲惫、被蚂蝗叮咬的恐惧、被稻桩扎脚的刺痛,都化作了对“粒粒皆辛苦”最真切的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