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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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版:双溪

一骑红尘千年事

□ 潘江涛

接到某杂志约写“荔枝”史话时,我正在追剧《长安的荔枝》。

说是“追”,其实不很确切,因为剧情看得断断续续。不过,烙印在脑海中的画面却异常清晰:长安城郊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掠过,卷起阵阵烟尘。马背上的驿卒汗流浃背,却不敢稍作停留——他背负的竹筒里,盛放着岭南新摘的荔枝,那是杨贵妃的最爱……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1200多年过去了,妃子早已香消玉殒,因荔枝而起的苦乐酸甜却穿越时空,至今仍回荡在中华文化的长廊里。

荔枝,是一种常绿乔木。《本草纲目》记载:“其木高二、三丈,自径尺至于合抱,类桂木、冬青之属。绿叶蓬蓬然,四时荣茂不凋。”

荔枝,原本叫作“离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罗列了长安宫苑中的奇异珍果,其中的“离支”,即为荔枝。至于由来,据考是因为汉语谐音:荔,音“离”,而“离”通“刈”,意思是“用刀割去枝丫”。李时珍进而解释:“此木结实时,枝弱而蒂牢,不可摘取,必以刀斧取其枝,故以为名。”

“灼灼若朝霞之映日,离离如繁星之着天。”(王逸·《荔枝赋》)中国的山川风物,大多离不开诗文的宣传与推介。比如,白居易的《荔枝图序》虽是一篇说明性序文,但文学意象的营造却极为精致:荔枝“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堪称最早的水果说明书。

一个名字,是一个人的一生,也是一种果树的历史——轻轻地从键盘中敲出“荔枝”,犹如大人叫唤孩子的乳名,似乎有一种清新自然的果香飘然而至。

夏风吹,万物盈,荔枝缀满枝头间。离枝上桌,“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自从命名开始,荔枝便与中华文化中对生命短暂的哲学思考紧密相连。而唐代又是荔枝文化的鼎盛期,玄宗为博杨贵妃一笑而设的“荔枝道”,让这枚果实永远与浪漫、奢侈和权力纠缠在一起。

荔枝是岭南和巴中的特产,品种十分丰富。若按成熟期分,早熟的有三月红、白糖罂、妃子笑等,中熟的有黑叶、桂味等,晚熟的有糯米糍、仙进奉、挂绿等。此外,还有海南的无核荔枝和广东阳江的双肩玉荷包等,都是荔枝的特殊品种。

丹荔、丽枝、离枝、勒荔、荔支、荔果、火山荔……皆为荔枝之别名,它们各美其美,到底哪个更受消费者喜爱?

香港美食鉴赏家蔡澜先生见多识广,在《食材字典》中写道:妃子笑出现在农历三月,果实皮带绿色,身份低贱,很多人以为都是酸的,但有些也很甜,核也小。有个品种比普通荔枝大一两倍,广东人叫它“掟死牛”,才是真正的不好吃。糯米糍最甜了,核子有时薄如纸,但有些人嫌它一味是甜,没什么个性。让人欣赏的是桂味,香味重,肉厚,核则时大时小。最具盛名的是挂绿,产于增城,最老的那两棵树已用铁栏杆围在城壕般的水道之中……

广东人把“妃子笑”叫作“奶鸡”,要不是杜牧的绝句《过华清宫》把其抬到空前高度,还真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感慨。

不过,不管怎么说,荔枝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水果,不独中国人喜欢,“外国人初尝,皆惊为天人,大叫人间岂有此等美味”。蔡澜还说,印度、东南亚等地的荔枝都是从中国引种过去的。因为“没有洋名,他们只以音译Lychee称之”。

说来难以置信,上高中之前,可读的课外书很少,亦无人告诉我“一骑红尘”的历史典故。即便是荔枝蜜、荔枝树这些概念还是在高中课本杨朔散文《荔枝蜜》中见识的,品食鲜荔枝则在参加工作之后的1985年夏天。

彼时,鲜荔枝还是稀罕物,所以印象特别深刻:荔枝壳摸上去像是粗砺的树皮,轻轻撕开一条缝隙,瞬间有汁水渗出,伸出舌头舔一舔,那鲜美的甜味能把人怔住。及至把那粉嫩的果肉吸入嘴里,那甜味更不是慢慢漾开,而是“啪”地在舌蕾上炸裂,霸道的鲜香气直往喉咙里冲。

世代蜗居在大山深处,没见过什么世面,如此这般盛赞荔枝之鲜美,显然是一种文学渲染。但就历史而言,荔枝与文学的交织,的确是一场跨越千年的甜蜜对话——这颗南国红果以其晶莹如玉的果肉、馥郁的香气和短暂的生命力,成为文人墨客最富创意的题材之一。

荔枝进入文学殿堂,首推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到了东汉中期,王逸《荔枝赋》根据民间语音流传,首次将“离支”写做“荔枝”。而唐代《艺文类聚》明确将“荔枝”列为正名,《新修本草》(又名《唐本草》)则记载:“荔枝子,味甘酸,生岭南”,是对“荔枝”医名的正式官宣。

不过,要说对荔枝的“痴迷”,还数宋代文人墨客。蔡襄(1012—1067)撰写的《荔枝谱》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荔枝专著,详细记载了32个荔枝品种的外形、色泽、味道及其成熟期。他说:“荔枝之于果,仙也,佛也,实无一物得拟者。”

苏东坡被贬惠州,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之千古名句,荔枝俨然是他流放生涯中的精神慰藉,成为他对抗苦涩命运的良药。“古今诗人咏荔枝的诗,无虑千千万万,但我觉得写得最风趣的,终要算苏东坡《食荔枝》的那首七绝。”(叶灵凤·《闽粤荔枝之争》)

明清时期,荔枝沾染了更多的人间烟火味,渐渐实现了从宫廷贡品到民间佳果的转变,也成为连接各方的情感纽带。比如,《红楼梦》中袭人把荔枝送给看门婆子的情节,展现了荔枝融入市井生活过程。荔枝湾在番禺城西,素有“小秦淮”之誉。旧时,珠江两岸遍植荔枝,民间赏荔、品荔活动兴盛,“荔湾渔唱”曾是清代“羊城八景”之一:“青青杨柳被郎攀,一叶兰舟日往还。知道荔枝郎爱食,妾家移住荔枝湾。”清代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记载的“荔社”,更是文人雅士以荔会友的生动写照。在闽粤方言中,“荔”“利”谐音,荔枝是岭南一带新春佳节必备的吉祥符号;而连枝带叶的“荔挺”,则寓意家族团结兴旺。

荔枝还是画家的常见题材,象征“大利”“多吉”。比如,画家恽寿平(1633—1690)以没骨法绘制的荔枝图,将日常水果提升为高雅艺术;吴昌硕笔下的荔枝常以浓墨勾写,果实以朱砂、胭脂设色,形成墨色与红色的强烈对比;齐白石曾客居广东,对荔枝有亲身观察,其画作“浓墨画枝,焦墨勾叶,淡胭脂打底、浓胭脂加点”,常题“回忆星塘老屋”“杏子坞老家”等,寄托思乡情感。

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以荔枝为题材的诗文不可胜数,巴金、阿城、张爱玲、周作人、聂凤乔、贾平凹……都曾写过。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王祥夫在《荔枝来也》一文中说:“有关清宫吃荔枝的事,让我想不到的是,皇帝吃荔枝同时要赏阿哥和公主,但一次也只赏一两颗,明确记载是一颗或两颗,没有超过三颗的事。连皇子和公主也仅仅只能吃一两颗,可见荔枝在清代的珍贵。”(《四方五味》)

在清代,岭南进贡荔枝,已非“一骑红尘”,而是“整株的荔枝树连根带土挖起往北京急赶紧走”,“珍贵”是毋庸置疑的。但仔细一想,又不尽然。

荔枝性热,多食容易导致“上火”,表现为口干舌燥、口腔溃疡、牙龈肿痛等症状。故而,坊间有“一颗荔枝三把火”之俗语。

李时珍《本草纲目》详细记载了荔枝的多种药用功效,可治疗牙疼、疝气等症状,甚至能止“呃逆不止”(即打嗝)。王士雄的《随息居饮食谱》是一部养生典籍,也是古人“药食同源”理念的集大成者:“荔枝,果中美品,鲜者尤佳。多食发热,动血损齿。凡上焦有火者,忌之。”

凡此种种,医学上有个专用名词“荔枝病”——轻者头晕、冷汗、乏力、面色苍白,严重的,可致抽搐、昏迷,甚至死亡。

荔枝病是种“低血糖症”:“荔枝含有大量果糖,被胃血管吸收后,必须由肝脏的转化酶变为葡萄糖,才能被人体利用。过量了,改造果糖的转化酶负荷不起,不能变成葡萄糖时,毛病就产生了。”(《食材字典》)

蔡澜不是医家,给出的方子是:糖上加糖,补充一些葡萄糖即可。我感到好奇,便用AI问诊古代典籍,《本草纲目》含糊其词,虽没有明确提到“荔枝病”,却验证了蔡澜的说法是可行的。

王士雄的《随息居饮食谱》倒是写到了“荔枝病”,不过也没有直呼其名,而是说“醉”:“食之而醉者,即以其壳煎汤,或蜜汤解之。”“蜜汤”者,不就是蔡澜说的“糖上加糖”吗?

“醉”者,为酒所酣也。只是,在现实生活中,“醉”人之物远不止一种“酒”,诸如饭、油、烟、茶等等,一旦过量,皆能“醉”人。

不过,荔枝“醉”人,倒是头一回听说。而解“醉”之物,竟然不是名贵之物,而是被我们随手丢弃的荔枝壳,就不能不让人感慨了:“一直知道荔枝好吃,却不可多食,荔枝的红艳果肉如炽炭灼喉,甜腻的汁液下暗藏燥火,恰在警示世人:越是甘饴的诱惑,越需克制清醒。却不知青褐皱褶的粗砺果皮,以苦涩之性涤荡内热,宛若苦难磨砺出的智慧,在浮华背后默默守护本心。或许这就是李善德品出的人生智慧,人生亦如此。”

一骑红尘千年事,几颗荔枝甜心间。有天清晨,偶然读到秋之禅的网文《“荔枝”随想》,一下便喜欢上了在长安打拼的九品小吏李善德。

民以食为天,口福是人生幸福之基石。无论是物流还是消费,我们都比古人幸运,至少在吃荔枝这件事上,我们再也无须算计路途之远近、纠缠数量之多寡,而更多的是强调个人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