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之二:
林檎名字里的诗、曲、画和味道
□ 马俊江
古人讲草木虫鱼,总是先下功夫“释名”。“林檎”或者“来禽”得名的缘由,《广志》的解释是:“味甘,熟则来禽也”——枝头的果实味道香甜,成熟时引得众鸟飞来。草木世界,很多名字莫名其妙,今人很难猜测它的意思,比如蒲公英。来禽,实在是个诗意的名字。用现在中小学语文课的讲法,就是用侧面描写的手法,来烘托林檎果实之香甜美味。古人不管这些艺术手法之类,而是在一棵树的名字上继续创造着诗意。
明人王世懋《学圃杂疏》说“林檎,即古来禽也”。来禽之名先有,是古名。虽然已经很好,但过于直白,又难以说明是一棵树,于是又专门为它单造一个字:“檎。”“檎”不见于《说文解字》,大概汉代还没有这个字,估计是魏晋制造,造得也真是好:“禽”变成“檎”,鸟变成一棵树,一棵果香四溢、吸引群鸟的树;而“来”又只是一个抽象的动作,不如读音差不多的“林”更形象;“林檎”叠韵,读音也比“来禽”更好听。而且,林檎,好像已经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果树林。好树,不嫌多。当然,古人有更好的说法。宋人洪炎释其名:“此果味甘,能来众禽于林”。清人陈淏子《花镜》引用的是洪炎之说,但悄悄改了一个字:“能来众鸟于林。”陈淏子改得好,因为汉字一直在变,汉字的意思一直在变。禽,《尔雅》释为:“二足而羽谓之禽,四足而毛谓之兽。”时光流逝,世事变迁,不少禽与兽已被人类驯化为家禽与家畜:家畜失了兽性,家禽有翅,已不能飞;而鸟,还在天空扇动羽翼,自由飞翔。说“能来众禽于林”,今天恐怕有人会想象一群鸡鸭鹅走进树林,所以,还是“能来众鸟于林”更加生动,更有野趣。
近人黄岳渊黄德邻父子著《花经》,讲林檎时说:“春日新花怒放,佳鸟满树,声色之娱,盛极一时。”虽然古人讲的是果香引鸟,黄氏说的是花香,有误解古人之嫌,却是一段写树的好文字,让一棵树热闹起来:林檎有了声音,有了颜色,成了一棵有声有色的树。声,是鸟鸣;色,黄氏说的是花,其实,林檎果也好看。明人王象晋《群芳谱》说林檎果“色淡红,可爱”。因为果子好看,林檎还有了一个新名字:花红。
花红说的不是林檎的红花,是林檎的红果,是说林檎果像红花一样好看。古人有五色林檎之说,李时珍说是金林檎、红林檎、水林檎、蜜林檎、黑林檎,似乎又不全是颜色,所以李时珍只好说是“以色味立名”。果尔蒙的诗歌果树园里也有好几种林檎:“我们将采红林檎/鸠林檎和青林檎/更采那肉已烂熟的/酿林檎酒的林檎。”但不管有几种林檎,最为人爱的是红林檎。诗人们赞林檎时,最爱说它像红红的小脸蛋儿:“嫩红轻拂女儿脸,浅绿深堆玛瑙盘。”(宋·王廷圭《国材侄送林檎》)。苏东坡说其子苏迈年幼时曾作林檎诗:“熟颗无风时自落,半腮迎日斗先红。”苏东坡骄傲地说,写得颇有“思致”。的确,林檎的红,红的是向阳的一面,按苏迈的说法,是腮红;而背阴的果还是浅绿,浅绿映得红更好看吧,放在盘子里,红红绿绿。
唐代国家音乐机构教坊有《红林檎近》的大曲。到宋代,《红林檎近》又成了词牌名。古时的曲子,今人听不到了,但还可以在画上看,因为林檎入曲,也入画。国画中有花鸟画,画的不仅是花与鸟,也可以是果与鸟,林檎的名字正好符合此意,因此也成为国画的常见题材。林檎果好看,入画,入画的都是红果。宋人林椿有名画《果熟来禽图》传世,用画图很好地解释了林檎的名字。而且,画中的果,也确实很好看如红花。元代钱选在《林檎图》上题诗:“盘簇花红实,南熏更可人。谓云能敌暑,色映绿醪斟。”“花红实”也即花红果,一盘红花一样好看的林檎果,颜色可爱,香气袭人,能解酷暑。
明人文震亨《长物志》说花红是吴中叫法,古吴是今天的江浙一带,也就是江南,花红这个名字确实也带着江南的诗意,但诗意不仅是江南。《果园城记》写的是中原的一个小城,城里到处是这种“亚乔木果树”,“从长了青草的城脚起一直伸展过去,直到接近市屋”。师陀也爱它的红与香:“假使你恰恰在秋天来到这座城里,你很远很远就闻到那种香气,葡萄酒的香气。累累的果实映了肥厚的绿油油的叶子,耀眼得像无数小小的粉脸,向阳的一部分看起来比搽了胭脂还要娇艳。”而且,果园城的居民叫它“沙果或者花红”。
沙果的“沙”是指果肉的口感,和沙瓤西瓜的“沙”一样。这个名字应该晚出,《广群芳谱》《钦定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本草纲目》等大型类书和本草书均不载其名,只有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中说,“林檎,即沙果”。吴其濬和师陀一样,是河南人。我老家在河北,也叫它沙果。当然,我也不会因此怀疑沙果是林檎北方方言的俗名。近世语言学家孙锦标《通俗常言疏证》里说,“林檎,俗名花红,大者名沙果”。孙先生是江苏人。
最初,当得知林檎即沙果时,我真是有点大喜过望!我本来以为林檎是棵外国树,后来得知是棵中国古树,只是知道,却始终无缘得见。洋树也好,古树也罢,都只在书里。谁知它原来就是沙果。沙果我是知道的,而且见过,吃过。小时候,秋天的街上,常有小贩骑着自行车来贩卖沙果,很便宜的乡村水果,再穷困的人家也买得起。买回一篮子,放在盘子里或者吃饭的大碗里,摆在柜子上,红红的小果子,满屋子香气。师陀说沙果有“葡萄酒的香气”,至今我也没体验到葡萄酒这种酒有怎样的香,但沙果的香气,我至今记得。“你将有林檎的香味”,再想起果尔蒙的《果树园》时,我会想起老家柜子上的一盘沙果,也因为这种记忆,这句诗有了味道,我生命里一直有的味道。有译者把果尔蒙译成古尔蒙,我不喜欢,我喜欢果尔蒙,果尔蒙的“果”是沙果的果,好看、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