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福地乐府
□胡海燕
如果和村庄保持一丝隐秘的距离,不让车子长驱直入村庄腹地,而是在村口停下来,沿着蜿蜒的山道一步一步走入村中,便可一点儿一点儿打开村庄,就如一点儿一点儿掀开神秘或朴素的面纱,在曲曲弯弯中探知经年的秘密。
沿着山道走,就会拾得许多不同寻常的乐趣。石块砌成的道路,不那么平整,磕绊我们的脚步,我们的注意力变得集中,速度慢了下来。看看脚下,又看看山景,一时觉得时间也在慢慢游走。山色枯瘦,大部分树木落尽了叶子,赤裸裸地站着。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棵树有多少个树杈,披着什么样的树纹,长几个树瘤,攀爬着哪些植物。如果不嫌麻烦愿意数一数,还可以数出树上有几个枝丫,哪个长哪个短哪个粗壮哪个薄弱。反正,就是一棵树掏心掏肺地向世界交出了所有,连同之前树底下曾经荫庇着的灌木杂草,树杈上的鸟巢,也在此时一览无余。
每每好奇问及身边人:它们不害羞吗?得到的答案不尽相同。他们说,这是树木的聪明,卸去所有积攒重生的力量。或说,树木怀有赤诚之心,凡事坦坦荡荡。又说,季节到了就要做合乎季节的事。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似乎对树木怀有崇敬之心,似乎面对的不是树,而是造诣颇深的哲学家。当然,将树木奉为哲学家也是情理中事,它们在很多方面确实是人类之师。
也有不落叶的树,比如苦槠、红豆杉、松树、柏树,它们绿央央地站在山里,为这个枯瘦的冬天增添了许多生机。然而,看久了这样的山景,竟会觉得那点绿色有些不合时宜。如果那些绿意也变黄,所有树木都齐刷刷地落尽叶子,所有山峦都变得枯瘦却骨骼分明,那又会是一种怎样的美呢?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看到整个山林中所有生命一致的存世态度:它们都在沉淀,都在舍弃,又都在蓄势待发。这就像看到满山落了雪,白茫茫一片,既令人无所欲求,又让人满怀希望,承载着无限可能。
这样的想法让人沉浸其中。山中,是一个引发思考的场域,思绪一旦打开,便如同树木抽枝发芽般生长。但,一只松鼠打破了这份沉静。它从对面的山中跑过来,沿着溪流之上交错的枝条快速地跑过来,像一个影子在枝头跳跃。它的动作那般敏捷,即便我们瞪大了眼睛十分认真地看,也跟不上它的节奏。方才,分明见它在这个枝头,倏忽间就不见了,而另一个枝上有了动静,望过去果真瞥见一个小而灰扑扑的身影。它不停地跳跃着,扫落一些枯枝和黄叶,不多时,便往更深的山中去,我们的目光再也追不上了。它似乎有一点儿害怕,因为恰到好处的害怕才能跑得这般快,又似在有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在逗我们玩,高调地卖弄它高超的攀爬技艺。山中多少有些清寂,要多些乐子才是。
这是礼府村的水口山,因岭脚岭头枫树颇多,故名枫树岭。枫树在此时已落尽叶子,若在秋日应是别番景致。山中树木繁茂,立时让水口山有了幽静之意,前方的畅幽亭更是锦上添花地表述着这种意境。畅幽亭上写有“畅叙幽情”四个大字,据说是清光绪年间重修时,由太学生傅康舜手书。清代文儒陈嘉瑞赋诗:
桃源何处访迷踪,
此处寻幽兴转浓。
赤心可标千株栗,
堪济君子万株松。
神功呵禁能驱虎,
涧水澄清欲卧龙。
日暮凭栏闲眺望,
寒山一带白云封。
过畅幽亭往村里去,身边脚下是层叠错落的屋舍,旧的旧着,黄泥墙黑瓦片,新的新着,白墙红瓦。又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山村,不曾统一规划,有种凌乱而有序的美。又似乎和所有村庄都一样,房子一座又一座,日子一个又一个,而生活即便千面万面,亦是大抵相似。
站在这样的村庄面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置身于时间风口,看见事物急速后退又源源向前,待回过神来,眼前一切还是老样子。和所有事物一样,旧的在不住后退,房子越来越老,老得需要钢绳来牵引,需要板柱来支撑,房子里的生活越来越空洞,很多人家搬走了,扔下一些用不着的物什留守。新房占了多数,新房里什么都有,什么都是新的,门前的对联红艳艳的,晃人眼睛。有的正在建设当中,几个工人拿着工具给外墙喷漆,烟尘满天,气味有点呛人,却掩饰不住喜气洋洋的氛围。
屋舍之外是溪流。溪流像怀抱,弯弯地环绕着村庄。另一岸是树,是山,山的上面是蓝天。冬日的天空蓝得很纯粹,如深邃的大海,不染一丝尘埃。溪水一刻不停地流淌,却是平静得像睡着了。水深处成潭成湾,一味绿着,夹杂些许蓝色,仿佛一角天空跌落进潭里。水浅处,沙砾岩石裸露,堆成小型岛屿,蒹葭莽莽苍苍,开着苍白的绒花。悠游的鸭子,停歇的白鹭,高歌的白鹅,深潜的鱼,取水浇菜的阿婆,这些场景安静而从容,竟有种意外之美,令人莫名感动。
在许多年前,也有人与我们一样动容于这方山水。据传,北宋元祐三年(1088),礼府先祖、时任东阳儒学教谕傅孟示游览西溪风景至此,见仑溪和泉溪交汇,地蕴钟灵,便在此置产筑室。卸职后定居于此,以溪为名称村庄“仑泉”,慢慢形成傅姓聚居地,后以傅姓居住山坞里,改村名为里傅,谐音礼府。另有一说,宋时先有礼姓入居,后有傅姓,以两姓得名礼傅,后以谐音雅化为礼府。还有一说,因村前山岗形似鲤鱼跃水,村庄居之其浦,故改名鲤浦,暗寓孔学之浦义。自古以来,村内能工巧匠、文人贤士辈出,崇尚“勤俭立身业,书礼齐家国”,加之风光秀美,素有“福地乐府”之誉。为此,民国初年改称“礼府”,一直沿用至今。
关于村名的来历,多有说法,这让村庄有了更深刻的解读与内涵。思考与争议,让事物拥有更多探讨的价值和意义。我们羡慕先祖傅孟示的智慧,他终其一生都在寻觅一方好山水,而后于万千山水中,恰好遇见了自己喜欢的这一款,而后便不管不顾地留了下来,这是他的眼光,也是他的果敢。
加缪说:“思想总是跑在前面。它看得太远,比只能活在当下的身体远得多。”加缪说的固然有理,但对于傅孟示来说,即便思想跑在前面很远,身体也追上了它。这是他的能力,也是他的幸运。我们不能。我们能做的,唯有羡慕罢了。但,仑泉也好,鲤浦也好,礼府也罢,不过是一方栖居地的代名词,只要合乎心意,叫成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幸运的是,这方栖居地从名称到山水再到田园,实在是一座理想中的家园,并且自始至终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