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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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闲草

——读虞彩虹散文集《山中访药记》

潘江涛

当初读到虞彩虹的散文集《山中访药记》(2022年2月,黄山书社),就有码一篇书评的冲动,只因赶写另一副刊约稿,被我暂时搁下来。却不想,一“搁”便是3年。

人不能选择出生地,山民的子女对大山的那份情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虞彩虹笔下的“山中”,料想是巍峨挺拔的大盘山。即便不是其主峰,也是被大盘山山脉囊括的连绵群山。她带着书写之目的,行走其间,就像是从远古走来——大地的肌理饱经沧桑,深浅不一的褶皱纵横密布,亿万年形成的陵谷沟壑尽收眼底。偶尔,弯下腰身感受山野的温度,抚摸长势葳蕤的野草,她会感动于它们与山野的长久厮守,从而充满爱怜甚至心生敬畏。

春色易逝,但“总有一些春光,可以被收集起来,出现在菜场里,比如香椿芽,比如紫藤花。只是,卖它的菜农不叫这种细碎的焯熟了的淡紫色花为紫藤花,而是习惯称它黄藤花。”(《紫藤》)

初夏始,合欢开。“每朵合欢花,都像一把粉红的折扇,棱角分明的扇骨,纷纷散散交错于叶柄之上,缕缕粉色丝绸从扇骨中滑落。中间的花丝长而艳,边缘的花丝短而淡。听说,前者用来吸引长喙昆虫,低调的边花则用来结果。开花都开得那么智慧……”(《合欢》)

乌桕见霜,恰似白梅绽放。“随意剪上一根,插在瓶里,便自有其美……此刻,窗外飘着不大不小的雪。那些挂着果实的乌桕树,本就气质非凡,着雪后该是更具风韵了。”(《乌桕》)

构树是落叶乔木。冬日来临前,“我曾抚摸过一片构树叶,感觉质地跟它的生长环境一样粗糙。然而,这样的构树,其果实是很好的中药,能补肾清肝、明目利尿,在《名医别录》中列为上品。”(《构树》)

一座城,生长着哪些草木,取决于这座城的环境气候,以及人与草木的忘情共处。草木有本性,岂待人来攀?从这个层面而言,虞彩虹的《山中访药记》是一部融合自然观察、人文思考为一体的中药材专著,是难得的乡土文学。

大盘山是浙江名山,素有“群山之祖,诸水之源”的美称,境内散生着1219种药用植物,占浙江药用植物的68%,是我国药用植物野生种质资源宝库。“浙八味”中的白术、元胡、浙贝、玄参、白芍皆主产于此,俗称“磐五味”。近年来,天麻、三叶青、铁皮石斛、玉竹和灵芝又异军突起,被人称为磐安“新五味”。

虞彩虹“山中访药”,只“记”了磐安常见的抑或她喜欢的44种药材,仅占总数的3.6%。数量虽说不多,还貌似有些散乱,但并非“访”到什么写什么。在我看来,较之于其他书写磐安中药材的文稿,虞彩虹下笔至少有3个鲜明特点。

一是钩沉索隐,史料丰盈。凡写一种药材,多搜遍古籍,把前人的相关知识罗列于前,又常常穿插中药学知识,体现作者对传统医药文化的深厚积累,同时以科学态度审视自然,赋予草木以生命灵性,让读者在阅读中思考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二是不惮于表达个人经验与看法。比如,她“对‘延胡索’这个叫法,就是有着没来由地喜欢。延,胡,索,短短三个字,歌曲一般完美的组合,让你在唇形的舒缓变动中,不自觉地完成优美旋律的谱写。”

三是观察细致,意象丰沛。特别是对植物形态、生长环境的描摹细腻灵动,兼具文学美感与植物学的严谨。像上述所引的紫藤、合欢、乌桕等木本药材的描写,绝非闭门造车的想象。

山间无闲草,识得都是宝。

山里孩子对话山野,是从野菜开始的——认识一株野菜,就像结交了一个朋友。时至今日,离乡别土45载,父辈那种“糠菜半年粮” “葛衣当早稻,野菜食到老”的艰辛,我依然记忆犹新。每当去到山野,一见那些青青绿绿的野草野菜,我就特别动情。

读书人识不完字,种田人认不全草。山野当中,可食用的野菜不在少数。从春到秋,香椿、利细、草紫、荬菜、苦麻、马兰头、马齿苋、山栀花等悉数登场。它们宅心仁厚,连名字也散发着乡土的独有味道。

想当年,我曾将它们邀至《金华晚报》一一亮相于“醉食阁”专栏。也许是心有偏爱吧,当浏览《山中访药记》目录,只见到一篇我所喜欢的“荠菜”时,我是有些纳闷的:野菜清火明目,大多可以入药,虞彩虹避而不写,是不想嚼别人嚼过的馍吗?

倘若果真如此,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即便是同题作文,虞彩虹对史料的引用和文字的敏感已非一般作者可比。

“野菜入馔,风味最佳者,当数荠菜。只是冬末春初,往往忙于年节,便顾不上挖荠菜。年节一过,荠菜自然还是有的,但已有许多迫不及待地开出花来。开了花的荠菜,除却用来煮鸡蛋,似乎已不再适合别种吃法。”

古人作文,有凤头、猪肚、豹尾之说。《向度》是一本专注于文学、艺术与思想的综合性文化刊物,虞彩虹是“向度原创”公众号的特邀专栏作者。这篇《荠菜》的开头,说不上新颖别致,由此引发的“三月三,荠菜煮鸡蛋”的话题,则印证了“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之文化差异。

虞彩虹是在大盘山的怀抱里长大的,“每看到老去的荠菜,亦忍不住动了采挖的心思”。就这样,荠菜被她赋予了情感的象征,成为思乡的载体。文章通过挖荠菜、食荠菜等场景,勾连个人经历与集体记忆,呈现对传统生活方式的眷恋和文化根脉的追寻。

我与虞彩虹不是很熟,却听得懂其方言土语。她说:“在家乡,荠菜只有一个叫法——香荠。”显然,这话有些武断。因为在我记忆里,荠菜还有一个别名叫“甜荠”或“田荠”。

“正月里回老家,闲时逛公园,竟于旁边的菜地里发现荠菜,便兴致勃勃地采挖起来。苏轼被贬黄州,于生活困顿中琢磨美食,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今日食荠极美……天然之珍,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年岁渐长,我如儿时一般蹲在故乡的土地上挖荠菜,吃起来应该也有‘味外之美’。”

文章首尾呼应,形散神聚,以荠菜为线索,串联起记忆、情感与物产,既有风物随笔的厚重,又有一般记叙文的灵动,体现了美食散文“味觉叙事”的独特魅力。

药膳,入口为食,入体为药。像元胡煮鸡蛋、当归土鸡煲之类的食补,磐安山民老早就会操弄了。只是,被叫作药膳,且当作一项产业来抓,却是近年之事。而收录在《山中访药记》中的黄精、桔梗、莲子、灵芝、天麻、玉竹、铁皮石斛等等,都是烹制药膳不可或缺的食材。作者虞彩虹将它们一一付诸文字,用心良苦,可谓文化赋能产业的榜样。

书籍从不介意被冷落,它们会毫无怨言地耐心等候你的归来。不过,一本好书被读者“搁置”,总是有原因的。

就拿《山中访药记》来说,乍看书名,我以为是一本类似于新闻特写之类的通讯集。因为文题很“新闻”,重点应是“记”。及至撕去塑封,看了看目录,才知是一本详细介绍磐安中药材的专著,有嚼头,很文学。

书扉文尾,言和跋,此乃一本书的基本要素。《山中访药记》既无前言亦无后记,不由得让人猜想:难道是时间紧迫,仓促交稿吗?即便如此,可以不“言”,亦应码个“跋”,对自己对朋友有个简单的交待和说明。

序,排列次第。磐安物产,药材扛鼎。《山中访药记》有没有“记”全为被磐安人所自豪的“旧”五味、“新”五味?我取来一支笔,下意识地在目录中找寻,见到一“味”打个勾,还好在篇与篇之间勾出了10味。

人的阅读习惯会有不同,但“吸收”与“过滤”的过程总是相通的。心想:要是能将这10味按新、旧排序,列为一章,一目了然,多好?

《贝母》是《山中访药记》的开篇,起首句是这样的:“比起延胡索纤弱的茎叶,贝母的茎叶显然蕴蓄了更多的力量,能更好地支撑自己。”在“浙八味”中,贝母一般写作“浙贝”,而延胡索就是“元胡”。窃以为,见过元胡的读者是不难理解其中的含义的,问题是,不认识的人怎么想象?从方便读者的角度出发,既然拿延胡索作比,在篇目的排列上,《延胡索》总应该置放在《贝母》之前。不知虞彩虹以为然否?

扪心自问,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前两天,我在整理《阅读的红利》书稿,忽然明白,《贝母》的拼音字母为“b”开头,收尾的《栀子》则为“z”开头:《山中访药记》的篇目之所以“乱作一团”,会不会是作者经验不足,任由电脑按拼音字母顺序排列所致?

写书出书是一项系统工程,任何一个细小的疏漏都会影响一本书的品位。

当然,瑕不掩瑜。政府部门若能识得《山中访药记》之分量,有意识地激发作者的创作热情,“记”而又“记”,则为山民之福,亦是产业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