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上回头记
□ 杨 荻
我想首先说说上回头的宁静。那种宁静仿若是曲终人散的宁静,也是月光照在雪地上的宁静,是天长地久、一成不变的宁静,连蜂蝶翅膀的扇动都清晰可闻。尤其在夜晚,它更加严密,小村像罩在一个真空的容器之中;而在白昼,会有一两声的鸡鸣狗吠打破这种宁静——那往往是山外来了人,就如冰面出现了某道裂纹,仅仅是一刹那,很快凝固如初。再就是刮过河谷的山风,将草木吹得簌簌作响,同时将泥墙那边突兀的人语吹得无影无踪,也还是一阵子。村边那条终年在卵石滩上流淌的清亮溪水倒是潺潺地喧响,当你转过枫杨以及水柳组成的绿森森的林子,回到村中时,那喧哗就像幻觉一样消失了。我有时坐在人家的檐廊里,想听到一些动静,但什么也听不到,甚至没有一声鸟鸣,包括山顶悠远的松涛。抬头看看,白亮的一片或几片云凝滞在山顶或者树巅,不禁怀疑起自己身处何世。
朱溪港在过了混潭之后,就流进了峡谷的山门,河床陡然收窄,先后绕了数道弯,一些稍显开阔的水边滩地,便是村落的旧址。这些靠山临水的村落有下溪潭、确五朵、上回头、下回头,往昔是放流的竹木靠泊之地,也是外出山民借宿之所,一条蜿蜒于水湄和山腰的石砌古道将它们串联起来。但是现在,古道荒废,其他村子也都已灭失,好事者去考证,也只是在深密的荆棘下面,发现一两截石墙基或者一盘笨重的石磨而已,可以说完全被自然掩盖。如此,上回头就成为这段七公里长的河谷——像连接两个大地房间的狭长走廊——唯一的荒村。
清流在上回头拐了个九十度的弯,由北向西。村子所处的地方是水流经年冲积而成的河谷小平地,仅比水面高出数米,但在洪水肆虐的汛期,也没有冲毁村舍,似乎是老天的怜惜。村舍是三排一字形的瓦房,此外零落着几间泥屋。眼下,有的房子坍塌,最后被荒草埋没,有的终年锁着门,野蜂在门框上筑着牛屎似的巢穴,日益壮大。我今秋去时只居住着两户人家七八口人。前排住着一个好像神志不清的老妇,门前的两张竹簟晒着刚从下游谷口收割回来的鲜黄稻谷。她端坐门前竹椅上,沉浸在自己的意念里,对我的发问无动于衷。最后排的房子住着一对八十岁的老夫妻,老头姓王,他的右眼像蒙着一层白雾,已经失明,但是身子依然健壮,放养着四五十箱的蜜蜂呢,每年可以收割一两百斤蜜。他的蜜靠人上门购买,售价一百元一斤,今年没有多少销量,装在一个金属容器里,四层密封。冰箱里还有一些,取出让我看,黄澄澄的。
他的后院就是田野,延伸到溪边的青竹林,种着枇杷树、玉米、红薯、芝麻,此外就是半人高的荒草,已经枯黄,成群的麻雀在其中跳跃。他家的廊柱上挂着一副捕鱼的网罟——凭借它我回忆起来了,大概十七年前,我买过他的鱼。鱼是宽鳍鱲、石斑鱼、白鲦、麦穗鱼等杂鱼,装在一只网兜里沉在岸边。他撑着一叶竹筏刚刚靠岸,戴着一顶斗笠,跳下来,系在一株银柳树上。那是个黄昏,一两缕炊烟犹疑地飘到山腰的位置,而山顶的残月已经升上来了,就觉得有点古典的诗意。我买下了他所有的鱼,记得是八十多块钱。
他说早已不捕了,这么个荒僻的地方,也经不起外来者的电触药炸,已经没有多少鱼。我问起村子的历史,他一脸茫然,只说祖先是从上游盆地的王姓大村迁居下来的,早年田地稀少,加上河谷里土匪出没——1952年才彻底肃清,生活不易;在山那边的公路修通后,水路和古道就一下子冷落了。不过,就像一堆草木灰,在熊熊燃烧过后,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烟雾——每一次死亡都有冗长的回音,但毕竟这块土地是越来越凉了,人们纷纷离弃这里,而留下来的人,视之为终老之地。日子非常简朴、平静,春种秋收,按着节令来,喝的是地下水——屋旁挖了个水窖,再抽到半人高的陶缸里。揭开木质的锅盖,里面焖着一窝红薯,是两人的中饭。
在他家的前面,残存着一段泥墙,被络石藤包裹,木莲在上面结果,变成一个盛大的家族,长箭叶蓼开着米粒大小的紫红小花。墙根生长着美丽胡枝子、梵天花,欣欣向荣。一株文殊兰开出了玉白的细长花瓣,缤纷垂挂下来,形成镂空的球状,花瓣中间挺立着一根根紫红的花药,其花气浓郁。我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花,有点洁身自好的况味。再往旁侧,墙边长着梨树、苦楝,有的已经枯亡,成为朽木。乱草丛中翻着陶缸、石臼等物件。这是生长与死亡、遗弃与覆盖的并置,呈现着一种侘寂之美。我为什么会痴迷于荒村美学?有人说过:荒村之所以成为侘寂的载体,是因为它通过衰败的物质形态与寂静的精神场域,将观者引入一种对时间、生命和自然的沉思。
从下游村庄通往上回头的水泥路只有三米宽,约两公里长,因为少人行走,芒秆、茅草和灌丛渐渐侵占了路面。它贴着山脚和溪水绕行,有时穿过一片林荫,有时擦过小块庄稼地,最后从上回头与山林的空隙经过,就变成了坑洼的土路,远望像一条墨绿色的秘密甬道,可以通往往昔的日子。路边并立着一棵老樟、一棵枫香,是村子的老者,山风强劲时树冠俯仰,发出哗哗的声响。坡脚小片板栗林,树顶还留存数枚刺果。我带走了上回头这个秋天的一部分果实。再过一个大湾,就是下溪潭的遗址,竹林扩张,野草滋蔓,已完全看不出人居的痕迹。但是,那里的溪声要响亮一些,终日回荡在人迹寂寥的空谷。
很多年,我突然想起上回头,就去走一走。有一段时间,我想租下那座孤零零的屋子,晴耕雨读,观云听风。想归想,但终究没有勇气付诸实施。路上会偶遇一个放牧黄牛的老头,短发和胡须花白,精瘦精瘦的,嘴里咬着一根竹根烟管,粗衣被汗水渍透。有时会遇见山外进来采摘金银花的妇人,提着竹篮,在灌丛里窸窸窣窣地响动。我觉得上回头有我今世走散的亲人,但不是具体的某一个。而我就是那个在人生的半途想回头的人,但事实上我回不去了,我不过是在精神上一次次返乡,直面时光留下的一地荒凉。是的,上回头是我的精神原乡,我回到上回头,是借助山色将自己的身影暂时隐没。去上回头的荒径,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那是一条通往诗歌的澄明之路,也是还乡之旅。我自认为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