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日子催人成熟
——读楼新献长篇小说《秋凤涅槃》
潘江涛
一
人不能选择出身。造物主用相同的泥巴创造了人,又像撒豆子一样把人抛在不同的地方。
造物主没有眷顾林秋凤,把她抛在西部省份一个名叫双溪口的山村。那里重峦叠嶂,开门见山,推窗遇山,出门爬山,回家要翻山,东西南北是山,前后左右也是山,视野里除了山以及山与山之间的沟谷,就是头顶上那一块不大的伞盖状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的田地、溪流、草径和房屋……
天荒远,地寒穷。天道如此,林秋凤无力改变,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只是,同一片蓝天下,有的人家生活好过,有的人家生活难过。秋凤家先天不足,二三十块补丁一样的田地分散在梯田的角角落落。父母体弱多病,就连居住的房子亦像一座破庙——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挂瀑布;大晴天,太阳照到屋顶上,直射而下的几十根光柱犹如舞台上打下的灯光,密密麻麻。整个房子四面漏风,夏日里蚊子苍蝇肆无忌惮;到了冬天,呼啸的寒风穿堂灌室奇冷无比。
秋凤3岁那年,坐月子的母亲因伤寒离世,遗下一个未满月的弟弟。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父亲忙于野外耕作,秋凤和弟弟的生活起居便由奶奶一手照料,度日维艰可想而知。
乡村是熟人社会,一旦受穷,就意味着失势,就没有话语权。秋凤一家是赤贫户,穷得叮当响。因为家贫,时常被人嘲笑;因为家贫,秋凤在野外放牛,会平白无故地被人诬陷她的牛偷吃了村民豆秧;还因为家贫,秋凤11岁上学,小学一毕业,便外出打工谋生。
所幸,秋凤集纳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即便是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也难掩其美人气质,打工次年便斩获“镇花”之桂冠。只是,在社会秩序重构的年月,貌美亦是一种罪过。因为红尘社会就像是万花筒,处处都有陷阱。秋凤弱小单薄,又是涉世未深,哪里想到自己所处的社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年纪轻轻便遭人欺骗,被迫沦落风尘,身心俱疲,伤痕累累……
不得不说,爱情在任何一个年代都不稀缺,只是在不同的语境中各自演绎。佛家说,一花一世界。秋凤有过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每一段爱恋都有着起承转合,又有着欲望和失望;有不同,却又有人性的趋同。远看大同小异,近看各有千秋。“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秋凤尘缘未了,迷途知返,已不再年轻,特别是有了爱情结晶之后,她又因身体原因昏迷不醒,仿佛跌入万丈深渊。
秋凤能不能醒来?小说的结尾没有交代,给读者留了一个大大的悬念。但我们始终相信,好人总归会有好报。因为高山和瘦土喂养了秋凤,也一并把山的坚韧和土的坚忍品格赐予了秋凤。
苦难日子催人成熟,穷人孩子早当家。秋凤的前半生历经磨难,一挫再挫,皆缘于一个单纯的执念:挣钱。她以为,只要有了钱,就有她想要的一切。然而,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不幸,却将这个执念击得粉碎。
钱是一把良心尺,也是一面照妖镜。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名誉与亲情是金钱换不来的。譬如,当秋凤昏迷不醒,无钱抢救时,双溪口人都伸出了援助之手,“那都是村民们从并不富裕的生活中硬挤出来的。还有,爸爸出丧那天,全村人冒雨送行,全都被雨水浸了个透,个个都冻得嘴唇发紫,身体瑟瑟发抖,最后也没能让他们吃上一餐白米饭”。村民的和善、朴实感化了秋凤,所以当她在义乌国际商贸城赚到钱后,第一时间便想为双溪口村创造一些财富,留下点东西。只有这样,她才对得住双溪口村的父老乡亲,才对得住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
贫穷的背后,是人的不同精神、信念、意志,人们或在贫困中消沉,或在贫困中抗争。秋凤想到做到,最终倾尽其所有积蓄,重新规划设计双溪口村,并开展了大规模的新农村改造。
二
一个时代即是一段史诗。楼新献创作的《秋凤涅槃》(2025年9月,团结出版社)有38万字,通过林秋凤的传奇经历,深刻而关切地体察市场经济发轫之初的人物故事,仔细而真实地还原了那段岁月洪流中的命运沉浮。小说描摹时代中的人间,亦书写人间中的一段段人生。
著名作家丁玲曾说,有生活不见得能写出东西,没有生活根本不能写出东西。说实话,我没有读过作者楼新献的其他文字。码字多年,多少懂得一些写作的规律,很少听闻一出手就是一部长篇的作者。如此说来,楼新献还真是一个“奇迹”。
不过,曾听人讲,楼新献是义乌某个村的村党支部书记,房前屋后、左邻右舍的全是义乌新市民,耳濡目染打工人的酸甜苦辣。无须拼凑与嫁接,一个打工人就是一部文学作品。唯其如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秋凤涅槃》是楼新献用心生活之结晶——善于处理素材的人恐怕就是“天生”的作家。
小说以讲故事见长,但毕竟是一门叙述艺术。写作者,既是故事的创造者,亦是故事的旁观者。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它是由情节构成的,而情节正是测验人生的场域。楼新献不太爱说话,但只要一张嘴,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绘声绘色地把故事讲到读者的心里去。
小说是时间的艺术。《秋凤涅槃》有个明显特点,就是时间的虚化。换言之,作者楼新献没有把故事发生的年月讲得很翔实,而是尽量把故事背景虚化,把时代背景推远,有时只留下淡淡的背影,甚至有时连背影也难得见到,读者只能通过故事中人物的叙事声音,才能推得故事发生的大致时间。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有鲜明的创作风格,而文字风格是其中重要一环。《秋凤涅槃》的行文,多用短语,简练而入木三分,基本舍弃了长句式的一般化描写,叙事节奏明快——与其说我们是在读小说,还不如说是在听故事。而小说的故事情节虽复杂多转,曲折离奇,却几乎完全做到了汪曾祺所说的“贴着人物走”。整部作品的叙事策略和立场既有契诃夫式的“幽默和讽刺”,又有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当然,小说还是虚构的艺术,“真实”才是文学叙事的最高形态。林秋凤16岁外出打工,先到安镇的千里鞋厂制鞋,时间只有一年多。其间,她接受了貌似帅气的王瑞林的追求。哪承想,王只不过是某个“歌舞厅”的掮客,心怀一肚子恶水。当林秋凤知晓自己被骗后,按理说应立即逃离,她却甘愿为“钱”默默地承受下来,整整“陪”了9年。在我看来,这样的场景设计真实可信,是贴合林秋凤的心理特征的。要不是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陷入高利贷陷阱,血本无归,她还可能不知自救,依然迷失在“危险”地带。
安镇和歌舞厅都不在义乌。在家庭发生变故,含泪埋葬父亲之后,身无分文的林秋凤再一次出走。只不过,她已脱胎换骨,没有重操旧业,而是了无牵挂地来到义乌国际商贸城。
三
小商品的世界,购物者的天堂。
市场是商贸活动的载体,其活动状况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一个地区的商贸形态及其发展水平。在歌舞厅,林秋凤付出的是青春活力,收获的却是满身伤痛;在商贸城,林秋凤从零起步,帮人守摊接单谈业务,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然而,汗水凝结的果实最是甘美。仅用两年时间,林秋凤学会了作为一个商人的基本素养,便赢得了倪老板的绝对信任。
“不以事小而不行,不以利微而不为。”义乌是充满活力的大城市,分分秒秒都在创造奇迹、制造富豪。林秋凤只不过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一个打工女性的重生与救赎,而倪老板无疑是成就林秋凤的贵人,是千千万万个义乌老板中的一个。
义乌人很擅长做生意,哪怕是很少的钱也精打细算。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倪老板不顾亲情,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企业低价转让给林秋凤?林秋凤又是如何让实体企业得以延续,商贸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呢?
我曾在微信里向义乌朋友征询义乌人的经商之道,他回答说,若按官方通行的说法,可归结为“勤耕、好学、刚正、勇为、诚信、包容”的义乌精神。只是,在义乌民间,人们还是爱讲“出六进四”之规矩。
问其何意,他进一步解释说,“出六进四”既是一种商业策略,又是一种人生智慧,意思是说:在生意场里,自己只留下四成的利润,而将六成的利润让给合作伙伴,体现一种“舍得”精神;而在人际交往中,主要是指为他人着想,利益他人,宁愿自己吃亏一点,亦要让对方受益。
“义”字当头,“义”字为先。义乌是创业者的福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常驻外商1.8万人,云集于此的各类外资主体超9000家,仅国际商贸城日均客流量就达22万人次。
文学是想象的艺术,即便是以写实为使命的小说创作,也是需要无穷的想象,去寻求陌生化情景与陌生化表达。或许,“出六进四”就是一个打工妹(仔)在义乌得以涅槃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