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和末世之歌
王帅乃
《小不点》的原文题名叫Broutille,字面意义为“微不足道”“无意义的事物”。
比起那些大灾难,为丢了一只猫去“找遍全世界”,看起来是“无聊到死的人才会去做的事”,在面对更“严重”的失去和种群灾难时,更是意义微渺的事,应该脸红羞提,否则好像有同理心缺失之嫌。
是的,这孩子走遍了全世界。
整个画面里,小不点至少换过七次衣服。沙漠、森林、大海、极地,他甚至穿透真实与虚幻的厚壁,走到童话故事里,遇见了小红帽和大野狼,画中景致也各自相连:对开页用图案和文字排版连接,翻页则用相同的图像元素暗示下一页画面——海水的花纹、老奶奶衣服的花纹、鱼的色彩和爱斯基摩人的头发色彩是一样的;牛仔的帽子像极了同一页里的岩石,而一旁的仙人掌恰巧也有石头的质地;牛仔丢失的马与树似乎融为一体;到处都有钥匙和鸟;还有流浪汉身形的地图与左页树干的地图纹理……而故事的开头,猫就在树里,树枝密密交错,仿佛生活与世界里千丝万缕的罗网联系,这是用美术技法讲述故事最核心的命意——万物相连,希冀人共此情。
醒目的红色不单勾画着文本中人物最心爱的物事,也发挥着这种颜色在民间叙事里常见的功能,它是生命力和欲求的象征。与此同时,这一颜色符号似乎因其和某个经典童话的密切关系,在这个画面故事中还扮演着暗示虚实的作用。
如果我们仔细看,就会疑惑:小不点的猫到底是棕色还是白色的,它的眼睛到底是棕色还是绿色的?假如我们注意到树枝的变色,这种变化似乎就有了解释。故事或许在白猫追鸟时就已经进入幻想世界,整个旅程正是男孩最后和小狗讲述的故事,它甚至可能只是一个疗愈自己的梦。又或许,这本来就是个生长红色树枝的星球,棕色的猫竟是小男孩想象故事里的样子——棕色眼睛里看到他的小猫也是他眼睛的颜色。猫会染上你看世界的底色——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假如没有和猫那一段独一无二的记忆,猫在人眼里就只是瓶瓶罐罐的空洞容器,不具猫形。
所以当商人请小不点再买一只时,他拒绝了。他的猫是装满了饱满的记忆和感情的鲜活生命,就像小王子唯一的那朵玫瑰花。商铺里的猫是地球上的玫瑰园,对他不具意义——我其实还挺感动的,牛仔和乌鸦为了安慰小不点不惜自挖疮疤,这有时候会起作用,不过有时候走丢了心爱小猫的人并不会因为你也有悲惨的遭遇而释怀,对他而言,走丢了猫的伤心是独一无二的。
到此为止,故事还很温馨,但文本也隐隐涌动着一些“危险”的声音,小男孩游历了一个似乎被不幸包围的世界——风向标的造型是印度教主神湿婆经典的舞王相身形,而湿婆是毁灭之神,身为“风向标”的湿婆明确地指示了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生态灾难和社会危机;流浪汉身形显示的湮没地带是现代欧洲文化艺术和财富的标志性汇集地——蔚蓝海岸;童话之页里巨人饿着肚子、树木光溜溜地倒下、小红帽引领着同样面露哀愁的六个小矮人低头往前走,野狼尾随在森林中,地上零落着几颗石头,最诡谲的是童话森林里竟停了辆汽车——经典的福特T型车。
鲍德里亚曾在《消费社会》里提到,现代消费社会的开端可以精确计算至“1913年福特汽车公司设在密西根德尔朋的生产流水线隆隆驰下第一辆汽车之时”,这“第一辆”汽车正是T型车,它不单是现代化工业生产诞生的标志,也引发了社会学、哲学领域的重要变革。
如果单从这辆红色小车来生发对现代工业的反思还有些牵强,那么联系全文,说童话森林一页让人联想到君特·格拉斯反思对现代工业社会的集大成之作《母鼠》,我想并不过分。在《母鼠》描绘的生态灾难和饥荒、疾病的末世景象中,五条主线之一、童话人物拯救濒临死亡的森林和世界中就有这样一幕——小红帽等人推选出巨人、睡美人夫妇,外加其中一个小矮人,离开他们的聚居地“松脆小屋”,上了一辆老福特车,出发去找格林兄弟以商讨拯救世界的大计。
糟糕的是,《母鼠》的故事十分悲观,童话的本义、女性出海寻找母系乌托邦的努力均告失败,连人类最后的妥协和希望——与代表着基本生存欲的老鼠结合制造出鼠人的世界都走向了衰亡。只有鼠群犹存,它们反过来教育人类应当像老鼠一样“割舍自我,将种族集体的生存视为最高”。
不过,幸运的是儿童文学作家显然对此持有不同意见,整个文本里埋藏的“末日危机”之声不管是不是对格拉斯的互文,都进一步给出完全相反的操作法——对人类群体未来的关怀和博爱恰恰要从对被视为“微不足道”的个体、特别是最容易被代言而难以发出自己声音的孩子关怀和共情开始。
你有时候也会遇到似乎关心你,但听着倾诉就睡着的人;会遇到冷得不想说话的爱斯基摩人;拿着打蛋器搅拌海水说这是很重要的事的船长,这就是世界真相的一部分。作者认为,应当有一只小狗承认小不点的痛苦,他的伤心和记忆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有了落脚之处,如果记忆是“自我”的素材,那么微不足道的小不点终于有了一个安放自己的去处。
令每一个微不足道都有安顿之地、每一个“无意义”都能被接纳生存的世界,才足以让人对它抱有这样的信心——它将真正具有容下群体福祉的庞大心胸。
连绝望的格拉斯都在大灾难来临前放了汉塞尔和格雷特尔一马——“总得有人逃走才行。总不能完全没有童话。”图画书《小不点》本身又何尝不是这个世界通过艾珀之手给孩子送去的爱心小狗?
马丁·路德说:“即使我知道世界明天就会毁灭,今天我还会种一棵苹果树。”——愿种树之人常在,愿世界永远留有一棵苹果树的土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