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桑洛

院角的桑树把自己活成了一种传奇。

3年的时间，长成了足足有两层楼高。那些盘虬的枝干在粉墙上作画，春画新绿，冬描疏影，风骨堪比李渔的《芥子园画谱》。

我常揣想，或许某日《山海经》残卷里会添一笔：江南有木，其名鬼桑，斫而复生，焚而愈盛。伪花农老桑持锹相逼数载，终弃械叹服，任其自成方圆。

奶奶生前总倚着门框念“前不栽桑，后不插柳”。于是，自从院子里桑树冒了点芽，我就毫不留情地挥起锄头，将其铲除。任我这样，桑树还是不断地冒芽，不断地生长。终于，我放弃了。这株从我出生前便在此地的桑树，早把根系织成地网，每一场春雨都是它生长的指令。

它们用旺盛的绿叶，蔑视我徒劳的努力。

桑树的种无处不在。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前年腊月翻修院墙，青砖缝里忽地蹿出鹅黄一点；去岁清明扫阶，石臼凹处又萌了翡翠半芽。春雷滚过三遍，它们便野马似的往天上挣，细根能钻透三合土，嫩茎可顶起青石磨。邻人说是鸟类作祟，那些黑羽小贼嗜食桑葚，绛紫粪粒坠到哪里，哪里就炸开一片绿色。

桑树为什么要选中我的院子，与我朝夕相处？我想，冥冥之中肯定有种神奇的力量。

草木也有灵性，愈是抗拒愈要顽强生长。

前日整理花园，修剪枝条，发现桑树干上有圈年轮状的疤——那是我三年前用草绳勒的绞痕。如今它把伤处长成眼睛，透过晨雾，静静望着这个与它鏖战几载的男人。花剪忽然就沉了，想起《庄子》里那棵被奉为社神的栎树，想起了《诗经》里的“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数千年前的人们，都在盛赞桑树那么好看的样子呢。

草木的慈悲，是容得下所有自以为是的刀斧。

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是在美与天然之前，放下所有的成见。

初夏的黄昏，我立在前院门下仰望，二楼窗棂早被桑枝框成一幅美丽的画卷。刚刚落过一场太阳雨，千万颗桑葚涨破薄皮，紫浆掉落在地，将水泥路洇成水墨画。放学的孩子们跷脚揪着桑葚，十指乌紫像刚临完字帖，他们还摘下几片桑叶塞进书包，大声对我说，回家喂蚕去。

风起，暮色漫过瓦当，桑荫又向西墙爬了几寸。

满树桑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