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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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版:讲述

父亲的斧子

朱耀照

父亲是木匠,斧子不离身。

父亲的斧子跟邻居家的劈柴斧子不同。邻居家的斧子,斧头两侧都往里缩,横截面是以斧刃为顶角的等腰三角形;父亲的斧子呢,斧头两侧并不对称,一侧平直,一侧往里缩,横截面则是直角三角形。斧刃呢,邻居家的,微弧形,长度跟斧脑差不多;父亲的,则是平齐且往斧柄侧延伸,使斧头的表面呈漂亮的内陷月弧状。

另外,邻居家的斧子头部锈迹斑斑,斧刃厚实,木柄粗糙;而父亲的斧子头部青黑色,斧刃雪白轻巧,没有一点缺口。

父亲的斧子有多重?我说不上来,只知道他的一个徒弟因为斧子而半途逃回家。他是外乡人,细皮嫩肉,高中刚毕业就被送来学木匠。先学刨,再学锯和凿,虽然辛苦,但都熬下来了。可等到学使斧子时,就承受不住了。

回家后,他跟人说起他学斧子的感受:用斧子劈木料,因“吃肉”太多,木料报废;握斧子柄太紧,没劈好多少木料,手上就起了泡;用斧子时间久了,手臂酸痛,到第二天,斧子怎么也提不起来。

为此,他还编了一句顺口溜:“斧头,斧头!抡不完的活计,吃不尽的苦头。”

确实,木匠使用斧子的戏份较多。

一是劈削木材。在将备置的原木里锯成若干段后,第一步便是用斧子除去木料多余的部分,使其成为粗坯。这是一项繁重的工程。去树皮,劈平面,每一块木料都需抡几十斧。一斧不到,粗胚产品就不合格。

另外,劈和削是两个不同的动作。劈,是将斧头倾斜的一面紧贴木料,让斧子啃吃木材;削,是将斧头平直的一面紧贴木料,除去翘起的木屑,平整微凸的地方。它们都需要技术含量。劈深了,木料废了;削浅了,增加后续刨、凿的工作量。

二是用斧脑敲打。杉树,因木质较为疏松,用铁锤就可以了。而松木,木质坚硬,需要斧子的斧脑敲击。正因斧脑的敲击,铁凿木柄上会裂出很多木纤维来。它们分披在木柄周围,像是一个人秃成地中海的头部一样。而在最后组装部件时,也往往要用上斧子。在被击打的部位上垫上木块,然后用斧脑撞击。作为当时最沉重的木工器具,敲打的力度大,效果也非常好。

父亲身材短小,给人感觉总是细胳膊细腿。可他最擅长的就是使唤斧子。一把斧子在他手里,便能生出很多招式来,简直像《说唐》里的程咬金一样。

用斧子劈料,最见神威的是加工大木。房子搁梁的材料,又长又粗。加工时,父亲先用墨绳在木材上弹出一个水平来,再将木材抬放在三脚架上,把要劈除的部分以合适的角度露出;然后两脚站成弓步,双手隔一定距离紧握斧子柄,斜着斧子往木料劈去。这时,父亲成了巨人,斧子挥动富有节奏和力度,而每一下都在木材的靠近墨线的地方。随着劈裂声一下一下响起,扁扁的大小木屑翩翩落地,一个崭新创面在木料上出现,好闻的松木香气也四散开来。

而加工一般家具的小木料,父亲又是另一个模样。他一手把住木料,一手抡着斧子。斧子举得不高,用力不重,待到了木料时,力又减了几分。每一下都离墨线很近,但不会超过墨线,吃进木料里。如是遇到枝节疤痕处,木质较硬,木纹较乱。父亲不会硬劈乱削,让木料出现各种难看的洞孔。他先是轻劈木料下部,再削木料上部,最后上下汇合。待木屑脱落,创面平整,木纹色泽深浅不一,像是精美的画面一般。

在父亲手里,斧子还能做细活。那时,钉木板要用上竹钉。这种竹钉四棱,长度一寸左右,截面没有筷子的四分之一粗。要用竹钉时,父亲便从木工箱里拿出一截干燥的毛竹片来,先是削成小竹条,除去毛刺,再将两端切成四边角。这一套程序全用斧子加工。父亲似乎很爱干此活。只见他双眼细眯,手握在离斧头最近的斧柄处,全神贯注,举重若轻,那细致的程度跟女子绣花差不多。

父亲很珍惜斧子。每次用完,都要抹一下机油。而要到下一家干活时,就用绑带将斧子包裹起来。这种绑带用苎麻绳编制,中间宽,两端窄,跟草鞋差不过。包裹时将斧子刃卡在绑带最宽的地方,再用麻绳两边绑紧。

父亲18岁开始学木匠,到60岁生病终止了木匠生涯。他帮助建造的房子有百余间,制作的大小家具近千件。它们稳固光滑。里面的每一个部件,都是经父亲和徒弟们的斧子劈削。以木料为食物的斧子,给父亲以全家的温饱;父亲,也在斧子的挥舞中消耗了诸多的精力,慢慢老去。

父亲离世,家里竟找不到一把斧子。而他曾经使用过的斧子,不下十几把。它们,有的永久地留在各地常住的东家,有的早送给了曾朝夕相处过的几个徒弟。

父亲的斧子